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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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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吴予培的名字前面添上了“国民大律师”五个字,又按铃叫了外面那帮办进来,嘱咐即刻送往《申报》社,连登三日,每日至少半个版面。

    每年叩岁,帮中有些头脸的人都会来,场面必定是热闹的。穆骁阳自然也来了,虽是过年,仍旧穿得像个教书先生的样子,一身烟灰色薄呢子长衫,里面的月白小纺裤褂翻岀一道袖口来,看着干净利落。而且,他不光人到,还带了一台子堂会过来,主角儿依旧是邢芳容,唱的也是《牡丹亭》里的段子。

    正琢磨着,唐竟又开口:“你现下有多少家属委托?”

    “愿闻其详。”吴予培尚不罢休,一只手搭在车窗上。

    吴予培知道他这是拿妓院与烟馆说事,倒是一时语塞。

    张林海这才舒服了一点,将这事揭过不提唐竞在旁看着,自然知道张帅方才那一问本可以用句油滑的漂亮话对付过去,比如“老头子这里怎么好算外面?”只是穆先生一如既往,退让一步而已。

    餐桌上不提案子,待一顿饭吃完,两人走回哈同大楼。

    唐竞却是反问:“劝你做什么?我就是来拜年的。”说罢便大咧咧走进里面的隔间,毫不客气地在皮转椅上坐下,架起两条长腿搁在写字台上。

    “所以,我做的事,吴律师你做不来。你做的事,我也做不了。”唐竞便趁此机会抛下这么一句,驾车离去。

    “这已是最坏的打算,”吴予培显然也考虑过这个可能,“但按常理分析,通达应当也不希望看到这样的结果。有这场民事诉讼为压力,他们才会在公断会上据理力争啊!”

    而郑瑜这边却也得力,找了一位梨园前辈出来作人证,说秦君的伯父膝下无子,秦君其实是肩挑两房,当初娶邢芳容也是三头六面说好了的,前后两位都是妻子,即是明媒正娶,此时离婚也需得明明白白。

    两人已经走到他停车的地方,他开了车门坐进去,是要走的意思。

    吴予培跟着进去,见这鸠占鹊巢的架势并未动气,反倒是摇头笑了,问:“拜年?礼呢?”

    “这么说吧,”唐竞看着他笑,“我手中的客人做的是那一路生意,买进卖出都不会明示文书与账册,甚至根本没有文书与账册,所有都靠一双眼睛去看,而后在脑中算计。”

    吴予培看着他,只觉愈加碍眼,欠身从桌上抽了一张信纸拍到他面前,像是在说—要你教?!纸上赫然就是已经拟好的公告,请新兴轮死难者家属速至其事务所登记。

    “公断会的事,你无法控制。”唐竞指出。

    于是,戏台上的杜丽娘还是那个杜丽娘,身后布景里画的园子也还是那园子,只是柳梦梅换了另一个人来扮。

    “所以,如果通达公司在公断会上与日本人先行达成协议,将事故原因归咎于不可抗力,你又该怎么办?”唐竞继续。

    “你怎么来了?”吴予培乍一见他,眼中倒是一亮,可旋即又撂下脸来,“要是还想来劝我,趁早省些口舌吧。”

    唐竞一听确是佩服,如此规模的诉讼,仅凭手下这两名帮办,过去几日想必不眠不休,可嘴上却还是道:“不够,拟个启示,明日登报。”

    穆骁阳亦看着他,淡淡笑了笑,眼睛里竟是了然的神情。

    唐竞知他是懂了,心里却也有一丝惶惑,不知这块“国民大律师”的牌子又会将吴予培推往何处。

    果然,那日告辞离开老公馆的时候,他对穆骁阳拱手,依例说:“明日到穆先生府上拜年。”

    “分两步走吧,”吴予培叹气,“一是督促公断会遵循惯例,尽快召开。二是成立江难家属会,向租界临时法院提起诉讼,追究船东通达公司的民事责任。”

    这话恰似绕口令,但意思就在那里。他不禁想,上一回穆先生托他引荐律师,或许也并非仅仅出于表面上单纯的动机。

    唐竞笑答:“不管做什么,牌子要先亮出来。”

    唐竞听着寻思,吴律师脑子还是清楚的,已然将这事故一分为二来看,通达公司的何家大约听到些风传,也是急了,这才有何公子那一封信。

    唐竞看着两个人四支筷子在一锅汤里搅着,也是觉得好笑,他与吴予培到底还是到了一个碗里吃菜的交情。

    “这也未必,”吴予培点头,却又摇头,“内河航运权是英法日皆有的特权,但美国人没有。此事一出,国际上自有舆论,英法或许袖手旁观,美国人却不会,都在等着看着这公断会如何进行呢。”彼时长江上的客货航运生意大半由英商太古、怡和与日商日清公司控制,美国亦想要分一杯羹,却始终寻不到一个契机。曾经有一家美国轮船公司意欲竞争,最终却也是破产收场。显然,这列强间的关系也绝非铁板一块。虽然对于蝉来说,他们只是螳螂与黄雀的区别,却还是不失为一个脱身自保的机会。

    穆骁阳亦诺了一诺,笑答:“就等着你来。”

    唐竞笑答:“你我同行平辈,抱拳道声‘恭喜发财,一顺百顺’也就罢了。还是你这里供了哪位菩萨,要我来烧香磕头?”吴予培并不与他计较,只在对面坐下道:“财是必定发不了的,但这一顺百顺就借你吉言了。”

    唐竞知他说的是新兴轮的案子,自己原也是为这事而来,忍不住问:“你打算怎么做?”

    “那要是通达与日方达成一致,双方都不将春明号上的船员列为公断会的证人呢?”唐竞又反问。

    此时天已然暗下来,唐竞看时间不早,也不再多想,不由分说拖了吴予培出去吃饭。才走出哈同大楼,密密云层中便有雪子飘落,两人只得就近去了后面小街上家甬味馆子。店面虽小,掀开棉布门帘进去,里面倒也暖意融融,一面吃一面还能听见雪子打在玻璃窗上发出哔剥的声响。

    唐竞又觉得,这句话也不仅仅是字面上的意思。

    坐进去,是要走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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