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七章 牢中对驳

    张钦目光猛然缩了一缩：“贤弟这样说来，我倒是有几句话不吐不快。我也曾游历江南，朱门高户，燕巢之梁出自虎豹之林，冠戴世家，环佩之玉产于穷绝之渊；门庭之树，尚披锦而衣绣，堂阶之犬，且食糜而饮浆！江南岂无贫贱之民乎，彼辈朝出而暮归，食糠而咽草，三年不识肉味，五载未能新衣！为何奢者至此，为何贫者至此？”

    “请说。”

    “那是自然，这是来自波斯的三勒浆，所谓三勒者，即庵摩勒、毗梨勒、诃梨勒。最初是在四十年前传入咸阳，但若不是护国公重开西域，此酒在咸阳再也吃不到了……”

    “自然有这样的人。”张钦点头。

    看到来人之时，他愣了一下，然后瞪圆眼睛：“张钦，你竟然敢来见我！”

    张钦那一声“耻与为伍”，直接将钱益原本只是“嫌疑”变成了“罪犯”，毕竟在外人看来，张钦与他意气相投，两人算是挚交好友。而张钦在彼时第一时间背刺，最初时钱益以为是小人投机之举，可这二十天细想之后，他才意识到，这是早有准备的。

    他为何要为嬴祝效力，为何要破坏赵和的新政？说来说去，还不是因为他自己成了江南世家大族中的一员，为的是那些冠缨之家的利益么？

    酒与肉的香味。

    钱益连连摇头：“此断断不可，富者殷富，一则是祖先庇佑，二则是勤俭持家，所积之粮，也是为备灾荒，岂可轻与卑贱？况且无功则不受禄，若因一时之仁，而行此荒谬之举，则贫贱之辈，皆成懒人矣。”

    “我没招供！”钱益怒了。

    张钦这番话让钱益心中无名火再起，不过他很快克制住，然后旁若无人地将食篮之中的食物取了出来。

    “是谁？”好奇心大起之下，钱益忍不住问道。

    “江南自有好酒。”钱益冷笑了一声，“劳民伤财，令青壮之士瘐死道中，穷兵黜武，使闺梦之人伏尸域外，所换者不过是一壶酒、一匹马和一声天朝上国，此岂仁君之所为？”

    钱益喉结动了动，终于转过身来。

    “此正朝廷失德，聚敛无度，好大喜功，穷兵黩武之故此！”钱益反驳道。

    阴暗的地牢之中。

    钱益神情木然地端坐于地，周围是嗡嗡嗡的苍蝇，还有无法排出的臭气。哪怕他模样上还算清洁，但在这里的地方，如何会不臭烘烘的？

    “酒不错。”饮了一口酒之后，钱益缓缓说道。

    钱益不是蠢人，相反，他其实非常聪明，这二十天时间里，他将自己经历的事情反复推敲复盘，发觉真正导致自己功亏一溃的就是张钦突然间的反目指控。

    张钦点头道：“确实，此次之事，我第一收获，便是名字已入护国公之眼；第二收获，便是大秦第一科科举一甲次名；第三收获……呵呵，就不说与贤弟听了。”

    这一下钱益又默然了一会儿，然后摇头道：“富者积善成德，平时修桥铺路，灾时赈危济难，乱则聚众自保，安则泽被四邻，如何于民无益？”

    他在牢中发生了什么事情，那还不是由着抓着他的人说么，而且对方接二连三下手，他的名声已坏，此际便是想要挽回，也不可能了。

    脚步声很平稳，随之一起到了他的牢栏之前的，还有香味。

    “虽不得暖衣饱食，但总会好过一些。”稍顿之后，钱益道。

    钱益原本准备将篮子抛向张钦头的，但张钦最后一句，让他止住了自己的不理智动作。

    钱益怨毒地望向他：“你……你想来以此卑行换得荣华富贵了？”

    “因为检举有功，所以你不久就会被放出去，对你的处罚是终身不得入仕。”张钦笑着道：“钱贤弟学问渊博，从此之后，可以抛去世上俗务，专心治学，大秦少一寻常官吏，却多一博学之士！”

    钱益眉头一皱，就想措辞反驳，可急切之间，他又觉得自己无从驳起。

    身后传来吱吖的声响，那是牢房门被打开了，钱益没有回头，毕竟被关的这二十日里，牢房打开的次数，已经多到足以让他失去一切希望的地步。

    然后他听到了脚步之声。

    “杀你而成你之名？”张钦反问道，然后一笑：“况且钱益若真有死意，出狱之后，或是跳水，或是上吊，或是服毒，或是自刎，方法多的是，何愁不能死？”

    他知道自己为什么怒：因为张钦的这个故事，可以说直指他的要害了。

    他神态恢复从容，仿佛自己并不在监牢之中，而是在酒楼里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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