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事进来的……我跟他是同乡……我怕他冷,送热水袋……”他拿热水袋给对方看看。“他一定很冷的。……我也是公务人员。……”
那位巡警笑着。
“好,我再把你查查看。”
把右手中指不时地到舌子上蘸吐沫,那巡警翻着一半册子,带着一付非常精细老到的劲儿。
“哪,没有这个人,”巡警摊摊他两个手。
“真怪,”他嘴唇突出着,“真怪,真怪。”
忽然他感到不高兴来,仿佛正快乐地游着什么地方,被一阵雨煞了风景一样。他一时不好埋怨谁,他当然不怪李益泰,李益泰是他的同道,他就权且怪邱七。
“邱七真是!……他太……”
回到家里一句话不说,绷着脸抽烟。
“怎样?”老太太问。
“什么怎样!”他粗暴地说。“都是荒乎其唐的家伙!……跑到那个几区几所里面去,并没有邱七这个人。……我倒冤里冤枉替他……”
老太太摸摸借来的热水袋,她把里面的水倒去,另外灌上一袋。她好像很高兴。
“这个热水袋买一个不晓得要几个钱,”她问。
“不晓得。”
她老瞧着他的脸子,她想:
“那句话可以说了吧。”
勇嫂狂咳着跑出来,试探地瞧瞧梅轩老先生的眼,又瞧瞧老太太的嘴。她心跳着,像犯人等判决似的感觉。
老太太想缓和这紧张的空气,她杂七杂八说了许多话,于是又沉默了。
临睡的时候老太太吞吞吐吐地告诉梅轩老先生,勇嫂要去做工,要进纱厂,要……
“进纱厂!”梅轩老先生叫。
他忽然觉得所有的麻烦————要裁员,家里没有钱,刚才的问不到邱七,勇嫂要进纱厂,这一切是一条整个的线,是有步骤地来的,而且它们都互相因果着。问不到邱七虽然是小透了的事,可是他认为这是象征着他一生的命运,并且至少,这跟勇嫂要进纱厂有绝大的关系。他想他自己是孤独的,一个人一个世界,别人是那么许多人一个世界:别人牵着他走,叫他去遍游每个悲惨不幸的境界。一切都这么不情。他气促起来。他要毁灭全世界。
脸子涂上苍黄的颜色,他那张厚嘴也翻成了死白。红着眼睛,他嘶声叫起来:
“勇嫂,来!”
对着勇嫂那张像肿胀一样的脸,他咀咒世界上言语的不完备:他想不出一个字。
老半天,他喷着吐沬,不联续地咆哮一些话。
“娘卖pi!……好,你们都做我!……你们都打通好了的……邱七这家伙好,你们……你们!……什么进纱厂……你们惟恐老子不死!……”
勇嫂反抗地叫着:
“KhurkurkhurI”
“什么!”梅轩老先生像懂得她的意思似地,额上青筋突出分把高。 “来!你告诉我,这主意是不是你自己打的!……”
“我自己打的!”
“好,你去你去!……我死好了:你们都打通好了的……你们惟恐我不死!……你们……好,你去过你们的好日子,我……”
梅轩老先生投射似地往房门口跑。
老太太全身发一阵软。她预感到有桩极不幸的事许要发生,而她自己正是造成这不幸事件的一个————经她丈夫瀑布似地发了怨言,就真觉得她自己和勇嫂和那个什么姓邱的是打做一块在捉弄她的老先生了。不容她有时间去思想,她就自承是她丈夫命运中的罪人。她没站起来:似乎没这勇气、她只瞧着梅轩向房门口冲去,一面让心头空虚着,仿佛预备要把眼前就要发生的悲剧填进去。
可是放心:没什么意外,她丈夫就又从门口很快地折了回来。
他不知道要怎样才好,他觉得有许多话,可是无从说起。有个悲剧就得出演,他这悲剧和老太太感到的当然不同。他感到宇宙都会消灭的样子。可是他得挣扎。
第二次从房门口折回来,他就站住了。
“勇嫂,来!你告诉我你究竟是真的还是假的。”
不答。
他舐一下嘴唇:因为那上面有了许多吐沫。
“来,告诉我,我……你说,你怎么出了这个古怪主意的,你说!……”
“什么古怪!”勇嫂咕噜着。接着炸药似地爆出一大声咳嗽。接着嘎一声,把痰吞了下肚。
梅轩老先生没听见似地独白着:
“世代书宦,干纱厂!……你要学下流你去学,你不能扫老子的面子!……我何以对先人于地下,”对着老太太,“我何以对朋友,对同乡!……我还能做人么,我……我……”
“哼,儿子偏生叫他当兵,”隔壁房里低声地。
这位老先生一拳打到桌上。
“什么,你说什么?……你再讲一句话看!……你女人,你……:晓得个屁!……当兵是老子故意磨练他……老子的家教!……我磨练他……磨练……”
“什么目莲目莲……”
“我走!娘卖pi,让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