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白慕易起得很迟。
天阴了下来,把黑云一层层堆着,像铁锅似地仆在人们脑袋上,使人透不过气来。
白慕易起来的时候,雨在欢迎他,大批大批地落下。一阵风起,屋上就沙喇一响。院子里的树也不耐烦地摇着。
今天是星期,不用到办公室去伺候。他揉揉眼,把博士帽带上。
麻子在哼着《空城计》,愈哼愈高,终于叫了起来。
王传本瞪着他的红眼叫:
“好!迹,迹,好!”
可是叫得并不有精神,仿佛打呵欠似的声音。
“啊呀,叫好都不会,”麻子说。
白慕易笑。他快活。
“再唱一个,”他说。
“得了罢,”麻子抱歉地。 “我的戏是不行的。袁国斌可有一手,他拜过师,唱起来有板有眼。”
“老白,老子昨晚赢了八毛钱,吃过饭请你们逛夫子庙。”
“推牌九赢的么?谁的庄?”
“老沈。”王传本张开了大嘴笑。“下半天算是老沈请的客罢。”
“怕会下雨。”
“管它,你还怕霖湿了你的衣裳么?”
这天白慕易很高兴。他有时想起昨天在白骏家看见的那假少校,就莫明其妙地感到舒服。他又觉得白骏夫妇近来对他有点冷淡。
“不该到他家里去的,他们都是官。”
跟白骏家里一班人怎么也有点不调和,他于是打定主意以后要尽可能地少去————当然不是绝对不去,要是跟白骏完全隔绝了,他也舍不得的。
他坐在哄哄的茶店里,挤在弟兄们中间:跟着他们喝白干,吃干丝,一点没什么拘束。举动变成很熟练了。他知道自己现在是个有点幸福的人:一切都还圆满。昨天送信到刘秘书那里去,只和门房打交代,不找刘秘书,这措置是很适当。刘秘书跟白骏家里那些赌鬼是一窠子人,跟他白慕易是差得不知道多远多远的。
瞧瞧桌子边的弟兄们,他忽然爱起他们来。他使劲拍一下麻子的肩。
“哈哈,麻子,我操得你屋里娘!”
“怎么?”
“没什么。”
“老白现在乐了,”沈上士说。“他刚来的时候真是……”
袁国斌截过来:
“从前他一天到晚绷着脸,见了鬼似的。”
白慕易笑笑。
过会他忍不住把昨天送了信之后,跑到白骏家里的事说给大家。他表示那批家伙是另外一团人。 “他们是做官的呀”,常夹着这句话,把“官”字读得特别重。
“……我看他们真是,Hai!……他们一天到晚只讲赌经嫖经,牛皮吹得天大,其实有什么本事!……官架倒死会摆!……他们是做官的呀!……他们待我倒还算客气:我晓得他们的底子,在我面前打官腔玩官派是不行的。……我总看他们不过。……不过他们倒待我客客气气。……”
他忍不住再三申明了他们待他“客气”而且当他“自家人”看待。这里他无论怎么克服不了脸上那种隐隐的得意的颜色,虽然他在恶意地描写那批官们。
可是他白慕易究竟变成了弟兄们之一。
你要是再遇见白慕易,你要不认得他的。不过几个月工夫,他跟他们喝酒,推牌九,学会了弟兄们谈话中常用的术语。谈起性事件来,他再也不避免那些最老实最干脆的字眼,并且用得脸也不红一下。
“我不是学下流么?”
有时候也得这么想————可是与其说是“想”,倒不如说“一闪”。
十一月五日,报上载着,发表了云士刚任什么处长。
云士刚,白骏的刚舅舅!
对的,白慕易应当去找白骏。
“四哥,”白慕易叫白骏,“我这差事太没意思了。……我一定要请刚舅舅把我另外找个事。”
白骏现在是云士刚处里的庶务股长,昨天委的,处里新发表的第一个职员。
“不要急,”庶务股长谈公事似地说着。“前任处长是刚舅舅的老同学,现在刚到任,不好意思换人。……等等看。……你千万不要冒失,辞掉这个事不干:第一,怕两头都失掉,第二呢……第二……第二就……”
第二就没啦。
十日下午,白慕易请了几点钟假,跟白骏去见刚舅舅。
客挤满了一客厅。
他们俩坐在楼上起坐间。
“刚舅舅,”白慕易战栗着声音。鞠了躬又把博士帽盖上后脑勺。
云处长比白慕易高一个头,因为瘦,显得更高。两个手老捏着,把骨节弄得格勒格勒地响,使人耽心他的指头也许会折断。脸色红得像涂过胭脂,一瞧就可以知道他是用些牛奶鸡蛋之类滋养起来的。从两耳沿着腮到下巴... -->>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