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空空点了点头，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忽然意识到，他们可能是最后一代认识并且用过随身听这种东西的人了。她想起中学时候自己用的那只黑色随身听，既厚又笨，除了听英语磁带，更多的时候都是用来听流行音乐。她想起在那个时候，自己多想换一只新的、更轻薄的、外壳散发出幽幽宝蓝色光泽的随身听啊，她曾经有一抽屉的音乐磁带，全都是她最喜欢的歌手，而现在它们还在老家的抽屉里，不知道有没有因为潮湿而发霉。

    “你怎么会想起送我这个……”空空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太复古了吧。”

    什么样的人才衬得起宝音呢？

    晚风轻柔，空气清新，静谧充塞在天地之间，月亮又黄又圆地挂在天上，仿佛梦境。他们三个人就像是事先约定好了一样，谁也没有开口说话。这种时刻常常具有某种迷惑性，让人心间的那些困顿和悲观都暂时烟消云散，忽然之间滋生出对生活莫名其妙的感激之情。

    或许是因为年龄相仿，大家很快就聊开了，每个人分别讲了些自己喜欢的电影、导演和音乐。大多数时候空空都在听，并且意外地发现陈可为比自己之前以为的要健谈。

    “嗯，我很喜欢宝音，”空空歪着头看着窗外，已经是晚上十一点了，东三环的每一栋写字楼上依然还亮着很多灯，她眯起眼睛，将那些明明暗暗的窗口看作是一种马赛克游戏，用手指在空气里轻轻拨动着想象中的小方块，“我还在上学的时候就期待自己未来能成为她那种人。”

    “怎么可能！”宝音努力地争辩着，“48页，还有备注页，我的护照才用过几次！”

    那年冬天他们计划去冰岛看极光，还很开心地发现有几个朋友也要去，时间刚好能对上，但那几个朋友的签证已经办好了，他们俩却连材料都还没开始准备。

    三是她给自己写了一张明信片，特意贴了一张最贵的邮票。在那张明信片上，她写道：“这里风景很美，却并不是你想去的地方。是你自己选错了，不要怪责别人。”写完之后，趁叶柏远没有注意，她迅速地将明信片投入了信筒。当他问起“你写了什么”的时候，她撒了个无伤大雅的谎。

    叶柏远轻轻地拍了下宝音的头，被她瞪了一眼。

    在私下出来喝过两三次东西之后，空空向宝音简单地讲述了自己的生活现状，并不可避免地带出了陈可为这个人。这让宝音隐约嗅到了一点儿八卦的气息。

    她不知道自己笑起来有多可爱一一这个念头在陈可为的脑子里一闪而过，他知道自己该回卧室了。

    “在一起到现在不长不短也有六七年了——是六年？还是七年？”宝音从盘子里夹了根菜心，翻了个白眼，“太久了，我的青春好像从认识叶柏远那天就完结了，激|情很快消耗掉，直接进入了人生的秋天。”

    当他们乘坐的那架航班在赫尔辛基机场落地时，宝音的双脚已经因为长时间的飞行肿得几乎塞不进靴子，她怀着一股莫名的恨意使劲往靴子里捅，在心里对自己说：“这不是挺好的嘛，什么也没有耽误！”

    “那当然，我也这样认为，但爱情的基础本来就是友谊……”宝音的手指轻轻叩打着桌面，薄荷绿色的指甲看起来刚做过不久，还没露出一点儿甲床，她喝了一口气泡水，“我和叶柏远就是，很好的朋友。”

    在晚餐进行的过程中，空空大致了解了宝音和叶柏远的故事。

    “哪种人？”

    叶柏远认真起来效率非常高，他迅速订好了机票和酒店，还在酒店推荐的某个旅行公司报了一个极光团，并为此付了一笔数额不小的定金。剩下就是申请签证，这一点他们都没有担心，这是他们最擅长的部分。

    “陈可为吗？我是空空的朋友，你过来一起喝杯东西呗……没谈事情，就瞎聊天，不打扰的……OK，我让她发定位给你。”

    叶柏远要了一种空空没听过的啤酒，空空要了一杯汤力水。宝音懒懒地跟着也要了一杯。

    “禾苏是不是你说的那种？”陈可为试图搞清楚空空的意思。

    “这是我在北京真正意义上结交的第一个朋友，”空空想，“她和我过去认识的女朋友们不太一样——虽然她的外表、着装和修饰细节都非常女性化，但她的言行举止时常会传达出一种与之不相符的刚硬。宝音像是我向往成为的那种人，自信的、情绪稳定的、果断而敏锐的、面对任何困境都不会表现出畏惧的人。”

    但宝音分明听见了，还很严肃地点了点头：“我知道。第一次见到你那天晚上，我回家之后重温了那篇笔记，再迟钝的人也能看出你那时候心里有一个人。”

    “他说，很多页上都有印油痕迹，”叶柏远叹了口气，“我想应该是你以前购物盖的退税章吧，宝音，我早说过了，你买得太多了。”

    就像掩耳盗铃一样，他们谁也不愿意去计算具体的损失——宝音至少表达过三次自己愿意承担全部，但叶柏远始终没有同意。他们的经济状况都不错，比起费用，他更在意的是行程未能够按照原定计划进行。那段时间里，“冰岛”成了他们的禁忌，他们默契十足，一次也没再提起那段天折的行程，并迅速地制定了新的旅行计划。

    过了几秒钟，她反应过来——那是他放钥匙的地方。“你……”空空捶了他一拳，“你不是说你没带钥匙吗？”

    “钦？钥匙吗，我当然带了呀……是在家里还是在公司……我和朋友在一起，没关系，我可以现在回去……”她正说着，手机突然从手里被抽走了，是宝音，只见宝音边对她做了个“让我来”的手势，边和手机那头聊上了。

    宝音后来回想起来，赫尔辛基一定有很多可爱的地方，但她当时全然没有心情去发掘和寻找。她的旅行其实在登机的那一刻就结束了，而叶柏远什么也不知道。

    忘了是谁先提到旅行，但对这个话题最有表达欲的显然是叶柏远。

    “总之，希望你喜欢吧，二手货不知道性能怎么样，当个纪念品也行。”他说。

    一是壁炉里熊熊燃烧的火焰。她整个晚上都坐在壁炉边的地板上，不断地往炉子里添柴，中间还打电话给前台的工作人员，请他们再送一捆过来。高温烤得她身上又干又痒，脸则像醉了酒一样红，紧绷得疼。叶柏远叫了好几次让她坐远一点儿，小心烫伤，但她都置若罔闻。她很难向他说清楚，为什么那些火苗会让她感到了新奇和亢奋。

    直到躺到床上她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去年春节那次同学聚会，时间明明已经过去那么久了，他竟然还记得她说过的话。

    “就是……见过世面，宠辱不惊，一点儿小家子气也没有，”空空收回了手指，有点儿惆怅，“你知道，就是和我完全相反的那种人。”

    的确是优秀的新女性——但是，有什么特别值得羡慕的吗？

    “你的护照没有空白页了。”他的眼神里第一次显露出一种让她觉得非常难受的东西，失望不足以形容，更像是“我早预计到会有这一天”，她被那种东西刺痛了。

    尽管如此，他们还是有微妙的区别——空空一时说不上来那是什么。

    “我和宝音每年都会出去旅行一次，坚持五六年了，你都记得我们去过哪些地方吗？”他转向宝音，“所有的攻略都由我做，行程都由我定，你就只管跟着，没伺候好你还发脾气。”

    但她终究什么也没说，只是尽快地去补办了新护照，得知最快也要七个工作日时，她彻底绝望了。什么都来不及了——机票钱，酒店钱，那笔该死的定金，还有，期待了那么久的极光——她坐在车里，不能动弹，好像一下子丧失了开车的技能。

    陈可为的电话打过来时，空空正沉浸在那种情绪里，连声音都显得比平时温柔。

    客房被打造成林中小屋的样子，每一幢都是独立的。屋子里设有壁炉，门口放了定量的木柴。那位亲切的工作人员向他们介绍了在壁炉里生火的正确方式之后，留下钥匙，离开了房间。

    那张宝音寄给自己的明信片在旅行结束之盾的第二个月，顺利投递到了她家的信箱里。她把这张明信片用来做书签，夹在她喜欢的那些小说里。她对此保持沉默，每年的旅行计划也照常实行，但她知道自己什么也没忘记。

    空空笑了一下，有点儿腼腆又像是有点儿领情的样子。陈可为说的是实在话，在他看来，北京、上海或者任何一个一线城市的写字楼和大公司里都不缺周宝音。她们美丽、聪敏、干练、专业，发起狠来比男人更坚韧，自己开车，自己供房，可以谈恋爱，也完全可以不谈。

    “你不用管那些，”陈可为说，“你喜欢吗？”

    屋子的后门正对着一片森林，就和小时候听过的童话中描述的一样，宝音一时疑心森林里面是不是真的有精灵或者矮人。她打开门，冷空气呼啸着灌入刚刚才暖和起来的房间，将她裹住。外面是漆黑的夜，她看不清楚那些树是白桦还是云杉，但这都不重要了。

    她挂掉电话，对空空笑了笑：“不要辜负良辰美景嘛。”半个小时之后，陈可为顺利地找到了他们。

    “是给你的。”陈可为靠在门边，他换上了藏青色的家居服，表情有点儿期待。

    他们大学在同一所院校，叶柏远比宝音高两届，都学的编导。宝音后来读研又念了戏剧史论研究。

    “此时不必问去哪里”，这个句子从芜杂的记忆里冒出来。她想不起来是在哪里看到的，这一刻自己却如此精准地被击中了。

    在黑暗中，好像兜头一盆冷水浇下来，那点儿火苗扑哧一声熄灭了。她重新躺回到枕头上，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闭上眼睛，心无杂念，很快睡着了。

    “没换人也不能说明什么，可能我们就是单纯的懒而已。”宝音轻描淡写地将话题从餐桌上扫了下去，没人再捡起来。

    “没有空白页了？怎么可能……”叶柏远的表情让宝音明白那一定是个很坏的消息，他还在问，“不好意思，请问是谁的？”

    空空没有忍住，笑出声来：“我那时候太嫉妒你了，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我可能比你自己还心疼。”

    经过剧烈的争吵和折腾，在宝音说出“你是不是再也信不过我了”之后，他们还是启程了，不过目的地换成了芬兰。

    由叶柏远指路，他们一块儿去了一家相熟的酒馆。到了那儿空空才发现，酒馆在一个大果园里。外边儿摆着几张露天的桌椅，正对着一片荷塘。他们在其中一张桌子坐下。酒馆的老板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远远地对着这边点点头，算是打招呼。

    的确，他们有着相近的成长环境、教育背景和同样不太费劲的人生道路，但是叶柏远积极、阳光、意气风发，他整个人是暖色调的，而宝音呢？空空牢牢地盯住宝音的眼睛，那双眼睛的深处，在无人注意的时候，时时流露出冷淡、厌弃和对一切漠不关心的神情。

    “我以前爱过一个人，我知道爱是怎样一回事。”空空的声音非常轻，她以为宝音听不到。

    “好吧，”陈可为做了个自嘲的表情，他知道话题已经结束了，但还是又强调了一遍自己的看法，“反正，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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