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过了好一会儿，邵清羽像是经过了一番剧烈的心理斗争，终于缓缓地开口：“昭觉，我爸知道我怀孕的事情了。”

    “啊……”叶昭觉蹲着，把头倚在邵清羽的腿上。

    “我父母跟你爸谈过很多次了，我也去过，”齐唐假装没看到她这个小动作，“他只是面子上过不去，心里一直很挂记你，你就让一步，给他个台阶下，低个头不会死。”

    “我一直都知道，从小到大都知道，我们的未来一定有着天壤之别，所以你做的任何决定……我虽然不见得全都支持，但是我全都理解，”闵朗沉默了一下，接着说，“包括你的自私。

    像是非要争一口气，她又补充了一句：“我现在挺好的，收走我的卡，我他妈也一样活下来了。”

    除了那天他在机场时，他们有过两通短暂的通话之外，她没有再收到过任何直接来源于他的信息。

    齐唐对于自己去英国做什么只字不提，叶昭觉心里纵然有万分好奇，但为了面子，也硬是强忍着没有问。

    几分钟之后，邵清羽听见厨房里传来叶昭觉欢快的声音：“汤快好了，我现在做别的菜，很快就能吃饭啦。”

    他静了静，决定不回答：“我能够为你做的事情原本就不多，也很有限，发生这件事之后，我一直在想有没有什么方式可以弥补……我是说，至少让你的损失减少一点儿。”

    那晚简晨烨和叶昭觉分开之后，便去了79号，正好遇上闵朗在跟人谈事情。

    似乎真是要等到这样的时刻，真正的“交情”才会显山露水，她才能明白，这几个人于她而言，是手足之情。

    她不是任何一件事中的当事人，可件件事都弄得她焦头烂额。

    最初来上课时，其他学员经常会在下课后互相约着一起去逛街，或者看电影、吃火锅，听着都是些让人开心的事情。

    叶昭觉感觉自己马上就要哭了，她赶紧暗暗揪了自己一把。

    所以她既无法假装没看见他，也没有丝毫可能性从他眼前溜过。

    她已经很久没有来这里了，在他们“分手”之后，每当想到这个词，她都有点儿恍惚，觉得不够精准，不够恰当，因为她自己也弄不清楚，他们曾经是否真的有“在一起”。

    简晨烨叹了口气，习惯性地想伸手去拍拍她的头，手到半空中，又收了回去，他突然意识到，他们之间早就不适合出现这样的举动了：“算了，你也尽力了。”

    “凭什么要我让步？”邵清羽的情绪一下子就上来了，眼泪汹涌而出，“到底是谁不讲道理？他逼我离婚哎！”

    邵清羽没吭声，她想起了当初跟简晨烨分手时的叶昭觉，就在这张沙发上，她脸色煞白，垂头丧气，仿佛天都塌了，而现在的她，真的和过去完全不一样了。

    对于叶昭觉来说，这是一段兵荒马乱的日子，她的生活已经被几件事情划分成了几个固定的部分。

    他又想起了很多年前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说起来也很奇怪，那时候她还是个高中生，拖着两个装满空瓶子的黑色垃圾袋，容貌并不算多出众，一脸凶巴巴的神情……可他偏偏就是记得。

    “关你屁事！”叶昭觉下意识地捂住脸，但脑袋里却一直在思索，就那样……是什么意思？她怎么觉得这话中还有别的深意呢？

    “想让我放过她吗？”徐晚来单刀直入，“别做梦了。”

    她挺着日渐隆起的肚子，又恢复了从前颐指气使的模样，连剥几颗蒜几根葱都不肯：“我是客人，又是孕妇，凭什么帮你干活。”

    叶昭觉径直走到阳台然后坐下，满城璀璨灯火尽收眼底，她深深地吸入一口清冷的空气，感觉到身体里的孤单和无助一点点在消散。

    他知道，她终究是会回家的。

    “责任感”，叶昭觉长到这么大，好像现在才真正体会到了这三个字是什么意思。

    Nightfall因为火灾而直接造成的经济损失，加上有工作人员因意外受伤，再加上阿超他们一口咬定是受人唆使……种种情况，都让乔楚难逃牢狱之灾。

    很奇怪，以前一丁点儿事她都会手忙脚乱，不是哭就是崩溃，现在遇上这么大的事，她反而比谁都镇定。

    邵清羽被齐唐看得有点儿发窘，她悄悄地往椅子下收了收脚，想藏起那双又丑又笨重的运动鞋，天知道，她从小到大都没穿过这么难看的鞋子。

    叶昭觉也知道自己是在做白日梦，无用功，但她还是想试一试。

    叶昭觉刚把鸡汤炖上锅：“不是交不起，是没时间看啊，以为谁都像你那么好命啊？嫁人前是大小姐，嫁人后是少奶奶。”

    闵朗平静地看着她：“晚来，我把79号卖掉了。”

    她无可否认，任何时候只要是和齐唐在一起，她的内心就是笃定的、安全的，无论身处于何种混乱之中，她都能凭借这股力量泅渡黑暗。

    赔偿，是必需的，从轻追究，她是绝对不会同意的！

    “真的？”简晨烨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那……挺好的啊。”

    这很正常，她心里那个声音又说，难道不是你自己先说要退出他的生活吗？

    这种情形不会持续太久了，他心里暗自想着，但没有说出来。

    好不容易挨到周末，得空了的叶昭觉便叫了邵清羽来家里吃饭。

    哪里有什么下次，拒绝的次数多了，大家也就都识趣了。

    新娘造型工作室开业在即，装修还在收尾，她每天一起床就得赶过去守着工人们干活儿：“各位师傅，请一定要抓紧时间啊，拜托拜托！”

    过了一会儿，他恢复成往常的样子，嬉皮笑脸地说：“当场我就决定，买了！是不是很阔绰！”

    她仿佛御风而来，浑身都是无形的利刃，遇神杀神。

    他一直等她骂到词穷才开口说话：“过瘾了吧？你的麻辣烫都冷了，现在我们可以去吃饭了吧？”

    那几秒钟的时间，叶昭觉的大脑一片空白。

    有什么东西在徐晚来脑中炸开了，“轰”的一声，她头皮一麻，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

    那些岁月没有消失，只是没有人会再提起。

    “他现在不会了，”齐唐赶紧安抚她，“他那时候是在气头上，现在你都有宝宝了，他其实很高兴的，真的，再说你也为宝宝想想……”他停顿了一下，斟酌着要怎么把话说得不那么伤人，“接下来要花钱的地方很多，你也不愿意汪舸一个人承受那么大的经济压力吧？”

    这一小会儿时间，便是她一天中唯一清静的时候。

    “齐唐，回来了吗？”叶昭觉用力笑了一下，力度没控制好，笑得难看极了，她发现自己的声音里有些颤抖。

    讲到这里，齐唐的面孔上有些少年般的意气，他不知道这落在叶昭觉眼中会激起怎样的涟漪，那是他们失落在人间的岁月，对于她来说，点点滴滴都弥足珍贵。

    齐唐有点儿崩溃：“你平时闲着的时候，稍微花一点儿时间看看书，提高一下自身的文化素养，对于胎教也是很有必要的。”

    “你能给邵清羽做饭，怎么就不能给自己做点儿像样的东西吃？”齐唐看到了叶昭觉手里拎着的东西，瞬间就来了脾气。

    “可是，坏就坏在你自私得并不彻底，我也是，所以才会有这么多反反复复……”

    一连串平时根本说不出口的脏话从她嘴里飞出来，就像是酝酿了多时，连贯、顺畅、流利、一气呵成。

    “我试过了，知道此路不通，也死了心了。”叶昭觉笑了一下，将话题转移开，“邵清羽怀孕了，你知道吗？”

    她专心致志地跟陈律师谈了大半天，对自己额头上的那块印记浑然不知，最后，她大概听懂了陈律师的意思。

    衣帽间的包包和鞋子，铺满整张梳妆台的护肤品、化妆品和香水，还有满满当当的大衣柜和舒服得能让人躺残废了的大床……这些，都和她没什么关系了。

    明面上是朋友、合伙人，实际上多少有点儿雇佣的意思在里边，哪儿能一点不迁就她？

    他在英国期间，她甚至从陈律师口中听到齐唐的名字，“他也很关心案情，叮嘱我一定要尽力而为。”她怔了怔，却没有细问。

    邵清羽放下遥控器，现在电视停在一个购物频道，主持人聒噪的声音暂时掩盖住了略微有点儿尴尬的气氛。

    “我暂时还没跟他说，我爸的态度还是很坚决……”邵清羽叹了口气，想起父亲的原话“你一个人回来”，原以为自己离家这么长时间，父亲那边多少会有些松动，事实证明她还是太天真。

    齐唐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邵清羽小姐，我们还是先谈谈你的事情吧。”

    唯一令人感到欣慰的是，她气色确实很好，看得出生活的基本需求还是不成问题。

    叶昭觉去过两次徐家，第一次是单独去的，徐晚来一听她的来意，只差没当场发脾气赶她走。

    白天她总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什么事都不做，也不愿意见任何人，巨大的恨已经快将她整个人都摧毁了。

    “前几天，我爸终于给我打电话了，他就说了两三句，一是知道我怀孕了，二是要我尽早回家，”邵清羽一边说着，一边拨弄叶昭觉的头发，“我没问他是怎么知道的，可能是姚姨又找人查我了吧，无所谓，反正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长久以来，有一个画面，总是时不时地就浮现在我的脑子里，”闵朗轻轻地抓住徐晚来的手，她的手可真凉啊，像是没有血液流通似的，他心里一颤，“奶奶去世的时候，你和简晨烨还有昭觉，陪我一起把骨灰送回乡下，那天晚上我们四个人坐在屋顶上看月亮，你记得吗？”

    直到回家的时候，叶昭觉发现路线有点儿不对：“这不是回我家的路。”

    “哪有别的姑娘，”齐唐笑了笑，很无赖的样子拉了拉她的手，“我就认识你一个姑娘。”

    可她同时想起，他们两人的平均视力都在5.2以上。

    这一阵子她为了种种琐事忙得晕头转向，没有精力去想自己的事情，可是到了夜里，回到公寓，洗完澡，那些人和事都变得非常遥远，这时，万千思绪沉淀下去，齐唐的名字就会从混沌之中清晰地显现出来。

    她一直记得，当时邵清羽脸上有种完全不同于平日的神情，眼睛里有种苍茫，就和此刻一样。

    有一次，她实在太困了，等着等着不小心竟然睡着了，直到陈律师的助理不得不来把她叫醒，醒来时，她额头上有一块被压出来的红色印记。

    难就难在，要说服徐晚来，这是一件几乎不可能的事情。

    “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徐晚来，只要是为你。”

    只有那么一次，她也不敢确定。

    但是，如果徐晚来愿意接受一定程度上的经济赔偿，法院或许会考虑从轻追究法律责任。

    叶昭觉又翻了个白眼，这次是对自己。

    这点儿人情世故，叶昭觉还是懂的。

    他们沉默地望着对方，犹如处身于荒原。

    “活下来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齐唐皱着眉头，仔细打量着“挺好的”邵清羽，怎么看都像是在逞强。

    “何必呢？”简晨烨真心觉得惋惜，但闵朗做了一个手势，示意他不必再劝阻。

    怀孕了的邵清羽脾气比以前好多了，被挖苦也满不在乎：“我提起你的时候，她也怪怪的，你们到底出了什么问题？Frances那个bitch到底对你们做了什么啊？”

    最可笑的是，叶昭觉和简晨烨，这两个口口声声说“我们是最好的朋友”的人，竟然想要说服她接受赔偿，请求法院从轻判决乔楚那个贱人。

    闵朗知道那件事。

    曾经无数次说起“未来”，用尽全部青春却只验证了一件事，对方并不属于自己的“未来”。

    她离家时说过的话，父亲可以不计较，她自己却不能不记得。

    叶昭觉一下子觉得全身发冷，好像有寒风从领口灌了进来，鸡皮疙瘩全起来了。

    简晨烨瞟了她一眼，这么多年了，“举重若轻”这回事，她还是做得这么别扭，这么拧巴，一开口就暴露了真实的意图。

    他的温柔里充满了无以复加的悲伤：“乔楚跟我说，她一生中没有爱过任何人，所以才会爱我爱得这么糟糕……其实我也是一样，除了你，我没有爱过任何人，你一直都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人。”

    乔楚出事，邵清羽怀孕，闵朗关掉79号……一桩接一桩，连个喘息的时间都不留给她。

    而齐唐面不改色：“这是回我家的路。”

    第二次，她心有余悸地叫上了简晨烨一起，结果并没有比第一次要好，只是回去的路上多了个伴而已。

    闵朗刚说完第一句，她就已经知道他要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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