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命运从来都不公平，社会就是有阶层，这才是世界的真相。

    见闵朗为徐晚来讲话，乔楚更生气了，谁要和那个喜欢装的人混熟啊！她尖酸地说：“你喜欢她什么啊？就她那个万年禁欲的气质，我看也不像是你的菜啊。”

    早在同龄人还完全不明白“贫穷”这个词究竟意味着什么的时候，她就已经透彻地领悟了这个词究竟有多沉重。

    那一年，闵朗的奶奶去世之后，他们三人陪同闵朗一起送老人的骨灰回乡下祖屋。虽然是一件悲戚的事情，但因为有好友陪伴同行，所以闵朗的情绪还算稳定。

    那个像冰一样的女孩子消失了。

    她刚转过头去，又一声不吭地转了回来。

    叶昭觉有点儿难以置信，这很滑稽，也很荒唐，在经历了那一连串的颠覆和打击之后，她竟然比过去更好看了一点儿？

    闵朗没有说一句脏话，没有说一个恶毒的字眼，可是乔楚感觉自己被深深地伤害了。

    从很久以前，大家都还在青春期时，她俩的关系就有点儿难以定论。

    那是往后这些年里，谁都不曾看见过的闵朗。

    “知道你前阵子不太好，就没去打扰你，现在身体怎么样？”

    他讨厌周旋、迂回、啰里啰唆的情感关系，他所在的星座更是以理性、冷酷、无情而著称，而这些特质，他全部具备。

    现在，她好像又回到了那个时刻。

    之前朋友们好心的劝慰和忠告，都不及现实扇来的这个耳光响亮有力。

    简晨烨不明就里，疑惑地睁大眼睛，问她：“怎么？”

    生活已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房租、水电、煤气、通信、饮食，这些名词将化作一张张具体的账单像雪花一般纷至沓来。

    叶昭觉冲他做了一个“嘘”的手势，又眨了眨眼睛，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打扰到后面的两人。

    这条信息，连同其他人发来的无数条信息一同被黑洞吞噬了，叶昭觉用无懈可击的沉默回绝了这些在她看来通通是打扰的关心和慰问。

    在叶昭觉的记忆中，这是有生以来最漫长的一个春天。

    镜中的自己，消瘦了不少。

    她是掉了队的候鸟，同伴们都已经飞往了温暖的南方，只有她被独自遗留在冰天雪地里，她追不上他们了，也不想追了。

    正是中间隔着这一层，叶昭觉才不好意思直接拒绝徐晚来。

    说是好朋友吧，又觉得欠点儿亲密，可是要说不太熟吧，又显得太不把闵朗和简晨烨放在眼里。

    叶昭觉一直垂着头，脑袋里想起另一件完全不相关的事情。

    “有事说事，烦着呢！”烤红薯烫死人了，她十分不耐烦。

    更是因为在这样的胡搅蛮缠里，乔楚看到了自己的苍白。

    同样活得不痛快，但乔楚脸上却没有一丝愁容，她双眼亮得发光，充满了战斗气息。

    比起当年，她似乎没有什么显著的变化，举手投足依然充满倨傲。但旁观她与房屋经纪人交谈关于租赁的各项事宜，她三言两语，讨价还价，拉锯之间完全已经是成年人维护自身权益的派头，哪里还有昔日那个文静女生的半分影子？

    乔楚看起来真像是要动手打人了：“你能不能别扫兴？”

    次次都是这样，进一步退一步，退一步又进两三步。

    她瘦了那么多……这个念头一直在他脑海中反刍着。

    可是在那之前呢？

    几分钟前她还在心里默算，如果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工作，光靠吃红薯为生，自己那点儿微薄的存款……还能支撑多久？

    叶昭觉摇摇头，脑后的马尾跟着甩了两下：“算了，给谁看啊？”

    她先是在心里检讨了自己一万次，接着又声讨了这个复杂的社会一万次，可是骂完之后，那个数字还是一动不动地显示在屏幕上，不怀好意地提醒着她惨痛的现实：你没资格再躲在公寓里扮弱者，你要站起来，走出家门，咬紧牙关承担人生。

    “话是不太好听，可事实就是如此。我还算运气好，父母一直全力支持我做。有些同学回来之后，要么转行，要么开个网店，做些时下流行的爆款，吵的架比卖的东西还多。”

    很显然闵朗。

    这样简单直接的人身攻击，换来的就是闵朗针锋相对的尖刻：“你有多了解我？你知道谁是我的菜？”

    从此，2106门里的叶昭觉是一个世界，门外，是另一个世界。

    他偶尔也觉得可惜，但至多也就到这个份上而已。

    徐晚来环顾四周，点点头说：“对呀，我们已经去看过不少地方了，我最中意这里。空间足够大，也没有各种庸俗的家具装饰要处理，一切都可以按照我的心意来布置。闵朗，你觉得呢？”

    她伸出手去轻轻地抚摸着粗糙的墙壁，那个手势既温柔又勇敢，像是抚摸情人的面孔，又像是抚摸旧年月里的某一段心事，宽松的袖子随着手臂动作而滑落，露出她纤细白皙的手腕。

    接着她知道了，这些问题，一一无解。

    自从爱上闵朗，她便发掘出了自己的软弱。

    两人去了一家日本料理餐厅，乔楚兴致勃勃地翻着菜单：“这个要一份……唔，这个也要……啊，今天有这个啊？前几次我来晚了都售罄了，今天一定要吃……啊，这个是新品吧？看图片好像也不错，我们也要一份吧？”

    住在对面2107的乔楚，不得不强迫自己接受一个极其罕见的现实：她竟然被另一个女生给比下去了！

    “不去，没钱。”

    “也没有多久。”叶昭觉刻意控制自己不去看他，声音中有轻微的颤抖，不易觉察，如同在光线中飞舞的细小灰尘。

    清晨第一道光束照进窗口，她就得整理好仪容，投身于由人类构成的大江大海。

    后排的徐晚来靠在闵朗的肩头已经睡着，秋日艳阳从车窗帘子的缝隙里透进来，照在她侧脸上，依稀可见脸部边缘的绒毛，她的睫毛像蝶翼般轻微闪动。

    听到“伺候”这个词，闵朗没忍住皱了皱眉：“倒也不需要说得这么卑微。”

    直到新年夜里，她与徐晚来在白灰里劈面相对，从那时起，她便开始心存芥蒂。

    她随便拎出一件黑色大衣松松垮垮地套在身上，又胡乱围了一条深色的围巾，愈发衬得她皮肤苍白。

    这话自他口中说出来十分自然，丝毫不让人感觉造作。

    叶昭觉非常不习惯闵朗这个样子，这两人搞什么啊，“秀恩爱”也不分场合。

    邂逅齐唐只是这个春天给予叶昭觉的第一个意外，不久之后，简晨烨的回归将在她心里引起更大的震动。

    “……”

    送朋友回家的途中，齐唐在脑海中回放了一遍自己的表现，自我感觉风度还算维持得不错，没有失礼。

    好像就在一夕之间，她失去了自己看重的一切。生活被一股不知名的力量全盘推翻，碾成齑粉。

    一种本能的抵触叶昭觉强制自己停止回忆，不要再想了。

    乔楚有点儿诧异，她看着闵朗，紧紧地攥住拳头：“为什么？”

    齐唐回到家中，没有急着去休息，而是在阳台上坐了一会儿。

    闵朗背对着她，语调很平静：“我们如果要在一起，不用等到今天。”

    上一次见到他是在哪里？叶昭觉陷入了一阵茫然，还是在那家私人咖啡馆吧。

    可是齐唐的注意力却只放在了一旁那毫不引人注意的瘦弱身影上。

    乔楚一看到叶昭觉，就露出了嫌弃的样子：“你气色也太差了，化点儿妆吧。”

    可眼下，叶昭觉窘迫得恨不得连视网膜都能明码标价。

    叶昭觉一转念又觉得，一段糟糕的经历和一场大病确实有共通之处，都需要时间消化负面情绪，对抗病毒因子，恢复体能和元气。

    老远就听到闵朗的声音，他站在一个独门院子门口，笑嘻嘻地冲她挥着手，快步过来。

    现在，叶昭觉只有一个任务：想办法，活下去。

    她用钱包里的最后一点儿零钱，在路边买了个烤红薯。她拉上拉链，现在钱包里只剩下最后两张红色钞票了，瘪得令人抬不起头来。

    齐唐哈哈一笑：“哦？这么明显？我还以为不露痕迹。”

    “乔楚说你现在能见人了，我本来还打算去你家看看你，不过吧，我们孤男寡女的……喂喂喂，别挂，你那边好吵啊，你在外面吗？正好我和晚来在一块儿，你来聚聚呗。”

    相逢来得太突然，彼此都有些措手不及。

    推出这个结论时，乔楚觉得胸口闷闷的，想叫却又叫不出来。

    叶昭觉两眼一翻白：“我看自己这个样子蛮顺眼的，走啦！”

    她曾无比向往自由，如今，她便获得了自由，尽管她也认为这种自由等同于失败、绝望、一事无成，但自由毕竟是自由。

    徐晚来挑起一条眉毛，轻声笑：“我只做高级定制，伺候好一小撮名媛阔太也就够了。”

    任何人只要望上闵朗一眼，都能如同明镜一般照见他内心所想。

    这些年，围绕在他身边的女生一个个前仆后继地沦陷，为他伤过心、流过泪，与他闹过、吵过，可是从来没听谁说过后悔。

    “晚来想找个合适的地方做工作室，我陪她一起来看看。”闵朗面上有种奇异神采，好像这件事比他自己所有的事情都来得要紧。

    她是个性远胜于容貌的那一类姑娘。

    闵朗解释说，她只是不喜欢和陌生人打交道，从小就这个性格，混熟了就好了。

    当年的那只玉镯，如今依然稳稳当当地套在徐晚来的腕上。

    所有人的人生都在进步，只有她叶昭觉还在原地僵立。

    徐晚来慢慢踱着步子走到墙边，空旷的房子里回荡着她的鞋跟与地面撞击的声音。

    但在此之前，她不得不先应对最实际的困难：生活费已经见底，她眼看着自己就要山穷水尽了。

    从年少时期开始，一路帅到现在竟然还没长残，甚至常年黑白颠倒的作息都没有能够摧毁他的美貌。

    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大概是物伤其类，语气中有实实在在的悲哀。

    某天夜里她再一次假装若无其事地去了白灰里，想做个了断，于是她开门见山地问：“你会不会和徐晚来在一起，如果会，你告诉我，我退出。”

    拳头一下就松开了，乔楚又坐了下来，她心里暗自盘算着，既然他们不会在一起，那么我和他，至少还有一线生机。

    不仅是因为他立场分明，全心全意地捍卫徐晚来。

    叶昭觉静静地看着徐晚来。

    最初听到“徐晚来”这个名字时，乔楚只是略微吃惊，并未意识到这是一个强劲的敌人。

    那段日子经历的所有，都像是生命里平白无故多出来的疮疤，使她原本就悲惨兮兮的人生，又增添了几分狰狞。

    这不是往常白灰里79号的那个闵朗，这也不是那个风流成性的闵朗。

    “我有啊，不就是钱嘛，我有的是。”

    手机响了，她一只手举着滚烫的红薯，另一只手艰难地把手机从包里翻出来：“喂？”

    这个声音，正是徐晚来。

    她穿一双CL（christian louboutin）细跟红底鞋，下起楼梯来却如履平地。她一身黑色，妆容清淡，留着利落的短发，与烟视媚行的乔楚完全是两种类型。

    因为种种情感破裂而半死不活地熬过整个冬天的叶昭觉，终于在这个春日的下午幡然醒悟。

    当你专注地凝视一个人的背影，是不是只要时间够长，那个背影就一定会回过头来凝视你？

    叶昭觉一副意兴阑珊的样子：“日料，来来去去不就是那几样东西，有什么好兴奋的？”

    徐晚来从还没有安装扶手的楼梯上下来，闵朗十分自然地走到了楼梯底部，伸手就要去扶她，然而却被徐晚来不动声色地拂开了。

    他们绝口不谈金钱，因为金钱庸俗，而真爱无价。

    正是这个特质，使得她在这个美色至上的时代，轻易就能从一众美女中脱颖而出。

    尽管如此憔悴，但她面部的线条却比从前要利落，简洁，眼神也更有力量。

    但她不想与徐晚来谈论自己的私事。

    天上的云飘了过来，又飘了过去，光线在他的眉目之间留下闪耀的印记。

    那个可怜兮兮的数字，让她有点儿不敢相信，她又从右到左数了一遍：个、十、百，小数点后面是……她双膝一软，差点儿当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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