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又有些胆怯。

    “想。”咽下喉中的哽咽，胡珈瑛听见自己的答案，“我也想要孩子。”

    直愣愣地望着那个病床上挣扎的人，胡珈瑛反应良久，才慢慢摇头，“没事。”

    抬眼端详她一下，男人把猪脚搁上砧板，“是我。”

    重新将脸埋向她柔软的头发，赵亦晨嗓音低哑。

    感觉到他指腹间粗糙的厚茧，她定定地看了他几秒。

    坐在店里的两个男人都回头看过来，手里还捧着盛猪脚饭的不锈钢盆，好奇地张望。胡珈瑛张了张嘴，放低声线，试图劝解：“是这样，您的父亲现在身体状况非常不好，他很想见您一面。您是他的近亲属，可以当他的辩护人，这样审查起诉阶段就能跟我一起去见他……”

    “您现在能听清我讲话吗？”她平静地同他对视，再度启唇出声，“我看过侦查机关的讯问笔录了，您对侦查机关指控的罪行供认不讳，加上您现在年事已高，只要没有别的问题，到了审查起诉阶段我会积极向承办案件的控诉人争取从宽处理。现在……”

    身后的李嘉后退两步，跑出病房。胡珈瑛目不转视地看着眼前的老人，既不回答，也不挣扎。

    胡珈瑛蜷紧身体，嗅着床单潮湿发霉的气味，再流不出眼泪。

    而后她转过身，拉着李嘉走到院墙边，挨着墙脚坐下来。

    病房内有片刻的静默。

    胡珈瑛不言不语地望了他一会儿，走上前，帮他摆好枕头，坐到床边，握住他的手。

    “那领导什么时候会回来？”

    “马先生，您父亲真的……”

    视线右移，她看向他的脸。黑白的照片，五官有些模糊。他睁着两只眼，看上去不过四十出头。身份证信息是过期的，照片也是过期的。胡珈瑛合上双眼，记起他当年的样子。独眼，脚有点跛，瘦骨嶙峋，披着件破旧发臭的军大衣。她记起来，他身上总有股浓浓的痰臭味。

    “按住、按住！”

    垂下眼帘，胡珈瑛颔首，没让他看到泛红的眼眶。

    下意识点了点头，胡珈瑛听见自己的回答：“谢谢，辛苦你们了。”

    侦查机关迟迟不安排会见。

    盯着手机屏幕看了半晌，胡珈瑛缩进被子里，闭上了眼睛。

    “还行。”赵亦晨反过手同她十指相扣，“就是估计得放假到年前了。”

    是条短信，那个承办案件的民警发来的。他告诉她，马富贵刚刚断气，后天她不用再去医院。

    退后一步避开那把刀，胡珈瑛抓紧随身的提包，双唇好像紧紧粘合在了一起，没法动弹。

    胡珈瑛带着实习生在公安和检察院来回几趟，最终直接找去了看守所。与她相熟的民警负手站在监区大铁门外，始终望着另一头沙地上训练的武警，给她的回应心不在焉：“办案领导外出，现在还没办法安排会见。”

    手中的刀剁向那段酱色的猪脚，砰一声闷响。

    “我也爱你。”他说，“我是警察，没得选。但是我真的爱你。”

    “丫头——”突然伸出左手抓住她的手腕，他压低声音睁大眼，“丫头，你帮帮我……”

    布满血丝的眼球转动一下，他缓缓转过脑袋，那只灰蒙蒙的独眼对上她的脸孔。

    二零零三年，赵亦晨从派出所被调到区刑侦支队，师从支队长吴政良。

    捏着案卷的手微微发抖。她重新睁眼，从头翻阅一遍，而后拿起电话，拨打了委托书上的号码。

    “等吧，领导外出，我们也没办法多问。”

    胡珈瑛安静注视着他，半晌，才翕张一下嘴唇。

    “都快到零四年了。”她说。

    胡珈瑛缓慢地摇头，答得笃定：“少。找不到。”

    客栈外的煤渣路上轰隆隆地驶过一辆货车。地板咯吱咯吱地震动，木板床轻微地摇晃。

    “高兴。”她抬手摸了摸他温热的后脑勺。在她耳边轻笑，赵亦晨翻过身，挪了挪身子枕上身后的枕头，然后将她搂进怀里，拨开挡在她脸前的头发。

    盈满眼眶的泪水掉下来，胡珈瑛合眼，点了点头。

    赵亦晨笑笑，不以为然。

    那是只瘦得好像只剩皮包骨的手，手背上插着输液的针头，冰冷，粗糙，硌得她手腕生疼。胡珈瑛甚至没有收拢眉头，只冷静看着他的脸、他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重申她的身份：“我是您的律师，我会帮您维护您的合法权益。”

    还站在铁门外的民警远远望向她，依然背着手，既不让步，也没赶她们走。胡珈瑛瞧不清他的表情，便垂下脸，拍了拍裤腿上的飞虫。

    坐在办公桌后的男人没有抬头，专心整理面上摊开的卷宗，“进来。”

    “马富贵，我是您的家属帮您聘请的律师，我叫胡珈瑛。”

    垂眼看着两人相握的手沉默一阵，她又回头，环顾一眼病房。其他五张病床都还空着，房间里很安静，只有他的床脚边摆着开水瓶。她收回视线，再对上他的眼，张了嘴，才发觉自己嗓音有些沙哑：“不是说那个特大团伙贩毒案已经结了吗？怎么又被子弹打了呢？”

    夜里他把她抱上床，自己也倒下来，趴在她身上，颈侧轻轻蹭过她的颈窝，“高不高兴？”

    民警七手八脚地把他按到床上，他衣衫凌乱，宽大的袖管滑下去，露出枯瘦的胳膊，青筋满布的脖颈。胡珈瑛起身后退，感觉到李嘉回到她身旁，焦急地扶住她的手臂：“胡律师你没事吧？”

    胡珈瑛一顿。

    “没关系，我理解。”她说，“我带齐了材料，就在这里等。什么时候领导回来了，我们也能及时会见当事人。”

    松开那颗菩提子，她反手轻抚他的下颚，“我知道。”

    看着他走过拐角，胡珈瑛才垂眼，目光转向手边的案卷。她盯着封面上那个名字瞧了一会儿，动手翻开案卷，找到印出犯罪嫌疑人身份信息的一页。

    马玉川如今的住址，在邻省的一座小县城。

    “我不想见他！”放开嗓门打断她的话，马玉川扭回脑袋，狠狠将猪脚剁成小块，“你不要啰嗦了！哪来的回哪去！”

    她还是应届生，跟在胡珈瑛身边一个月，瘦瘦小小的姑娘，看上去不比她结实。律所今年的实习生有四男一女，男实习生都被迅速瓜分，只提到李嘉，其他律师都含笑不语，没人主动带她。就像当年王绍丰说过的，一个姑娘，留下来也不顶用。

    白天太累，胡珈瑛懒于回头瞪他，只叹了口气，动一动脑袋，在她胸口找到一个舒服的位置，“不吉利。”

    很多年以前，她曾经听说过，上帝会指引世人前行的方向。

    身后的人没再接话。他任她拨弄手串的菩提子，许久，才终于出声：“我说过我中意你。”

    马玉川抬起头，拢紧眉心瞧她，语气变得不耐烦：“不是让你们不要来找我吗？”

    他四肢抽搐，踢腾挣扎，圆睁的独眼里溢出眼泪，大张的嘴角淌着口水，“帮、帮……”

    胡珈瑛搭乘八个小时的火车，又在长途大巴上颠簸了四个小时，终于找到住址的所在。是一家小饭馆，五张四人桌的空间，挤在这座县城一长排矮小的平房中间，门口摆一块简陋的招牌，歪歪扭扭地写着“猪脚饭”。

    知道犟不过她，赵亦晨应了一声，拉住她的手，合上了眼。

    “你是丫头。”马富贵望着她的眼神却开始发直，“你化成灰我都认得。”

    带她们过来的民警没去帮忙，站在床尾回过头，冲她们摇摇脑袋：“他毒瘾犯了，现在也不适合会见。今天就到这里吧。”

    “怎么知道的？”

    “知道了，谢谢师傅。”

    胡珈瑛领着李嘉走进病房时，他一动不动，微张着干裂的嘴唇，仿佛半点没有察觉。

    “你休息会儿吧。”她站起身来到床尾，弯腰帮他把床头放低，“我等下回去给你煲汤。”

    甩手将汤勺丢回锅里，他冲她挥了挥手里的刀，不愿再多看她一眼，“你走吧，不要再来了！他死了就告诉我一声，我顶多去给他收个尸！”

    熬过两天，到了第三个早晨，胡珈瑛接到区刑侦支队打来的电话。

    转眼看向她，胡珈瑛没有回答。李嘉缩缩手，低下头，不敢看她的眼睛。

    第二天上午，胡珈瑛和李嘉见到了已被送往医院的马富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