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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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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月中旬,案子一审结束。

    她低下头,从兜里掏出香烟和打火机。火焰跳动的外焰点燃烟头。火星乍然亮起,又很快暗下去。她吐出一口烟圈,胡珈瑛看到她颤动的眼睫。

    从口袋里掏出烟盒,他犹豫片刻,把它重新推回兜中,腾出一只手来冲她轻轻挥了下,“去吧,也给我买份盒饭过来。”

    “说吧,我看看能不能帮。”

    颔首回她一个微笑,胡珈瑛走上前,恰好对上李曾回头望过来的视线。

    “人有没有事?”

    “那些玩意不能带。”他说,“我们经常进出公检法,你自己知道是防身用的,人家可管不了这么多。”

    “开了也会凉,想着省电,就没开。”轻轻动了动脚,她催他,“快上来睡吧,都几点了。我还以为你又值晚班。”

    他挑起沾了饭粒的筷子,指一指连前台都空无一人的律所:“都出去了,你们来晚一步。”

    见她笑了,赵亦晨也翘了嘴角一笑。

    外头没有风扇,他只穿一件最薄的白汗衫和短裤,也已经满身是汗。她盯着他背后一片汗湿的深色,瞧了会儿,便回屋拿上花露水和蒲扇,又搬出另一张小板凳,坐到他身旁。赵亦晨已经拿起脚边的铁锤,转眼见她坐下了,只得抹一把脸上的汗,用手肘碰她:“你也出来干什么,回屋里去,外面蚊子多。”

    身后的人没吭声。等听到赵亦晨搁下菜刀的声响,胡珈瑛才后知后觉扭过头,看见他一声不响走去客厅,拿了酒精和棉签回来。“又不急这一下。”她失笑,手里还择着菜,没挪动脚步。赵亦晨蹲到她脚边,捏着蘸上酒精的棉签,一点一点给她清理伤口。从她的角度,只能瞧见他压低的眉骨,还有头顶的发旋。

    “周小姐。”合上身后的门板,胡珈瑛对她笑笑,提高手里的礼品袋:“给你拜个早年。”

    轻叹一口气,胡珈瑛把脚挪到他膝间,贴上他发烫的膝窝。“我就是想,万一张文真是无辜的,那怎么赔都换不回一条命了。”她记起白天看到的血迹,“她老婆要不是觉得一点希望都没有了,应该也不会怀着孕就自杀。”

    “张文这个案子证据确凿。万事都有因果,要真冤枉了他,不可能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拍拍她的后脑勺,赵亦晨亲了下她的头发,“不去想了,睡吧。”

    胡珈瑛回视他一眼,又看看地板缝里的几段猩红,没有回应。

    “十岁。”

    面前的女人沉默下来。

    笔尖悬在第一面的纸页上,胡珈瑛想了想,写下四行英文短诗。

    王绍丰抹了把脸。

    “凉不凉快?”

    这是两年以来,他头一次提到周楠的名字。

    她说:“我今年也回家,陪家里人过年。”

    紧绷的身体松了松,胡珈瑛舒一口气,想要缩回脚:“回来了怎么不睡觉?”说完就要伸手开灯。“停电了。”使了点儿劲捉住她的脚,他还蹲在床尾,“你睡前没开电热毯么?脚这么凉。”

    这个夏天格外炎热。王绍丰带她从法律援助的案子做起,头一个月总是在法院、检察院和看守所来来回回地跑,起早贪黑,不比刚进派出所驻所刑警中队的赵亦晨轻松。

    谁都救不了她。她只能等死。

    李曾蹲在一旁,往嘴里扒了口饭,“还不是张文那个案子,最高院核准死立刑了,估计已经执行了吧。”

    跟着他起身,胡珈瑛捡起报纸拍了拍,点头答应:“我记住了,师傅。”

    清洁工拎起拖把,重重地塞进桶里清洗,“有个当事人家属,在我们门口撞墙自杀。”

    “还有没有别的信息?”

    路边的垃圾箱旁一阵响动。她拎着装盒饭的塑料袋,往声源处看过去。是只野狗,低着脑袋,用鼻子拱动堆在垃圾箱边的纸盒。它毛发茂密,不像她见过的那只,满身癞痢。

    “刚问了我姐,她说拿湿布盖着敲一敲就软了。”他拿湿布擦掉鞋帮里侧留着的一点血印,而后叠成两层,盖在那块儿磨脚的地方,“我给你弄好试试。”

    “八八年的时候,她被卖到九龙村。”耳边的声音顿了下,“我在网上查过,能查到的九龙村就有三个。”

    “送医院了,不知道救不救的回来。”

    烟雾遮住她的眼时,她听见了周楠的回答:“还回来。”

    胡珈瑛抬起脸,望向她的眼。

    “跟你老公一起?”

    她几乎是从头到脚地替他涂,涂得他边敲鞋帮边躲,板着的脸上也染了笑意,半天褪不下去。等用完了小半瓶花露水,她才笑着拿蒲扇帮他扇风。

    膝盖一撇,他撞了下她的腿,算是报复。

    “等下个月工资下来了,看看能不能给你买双新的。”她听见他沉着的声音,“我看贵点的皮子都软,应该不打脚。”

    看守所在湖边一条小路尽头。沿途廖无人烟,距离最近的法律服务所在五百米外的路口。王绍丰笑笑,摇了摇脑袋:“你要我讲实话?多个你这样的小姑娘也没什么用。”而后他停顿片刻,又问她,“你没带什么防身的刀之类的吧?”

    喉中有些哽,胡珈瑛轻笑一声,爬坐起来:“那是小时候冻的。”接着便探过身子,摸索着拉了拉他的胳膊,“你上来吧。你身上烫得跟火炉似的,我抱着你就不凉了。”

    “发工资了,多买了点菜。”他任由她拽着围裙的一角,转身往厨房走,“今天吃顿好的。”

    “我想办法,帮你找找。”她收回视线,端起手边的茶,“行了,你去忙你的吧。一会儿王绍丰就要回来了。”

    抬眼撞上她的视线,短暂的一顿后,他点头算作打招呼,侧身离开。

    胡珈瑛颔首,起身走到门边。抬手握上门把时,她回过头。

    纤长的食指反复碾压着烟头,周楠没有看她的脸,却能想到她的表情。好像当年那个站在寝室门前的小姑娘,一半的脸隐在阴影里,平静,没有情绪。

    “凉快。”赵亦晨埋着脑袋,手中的锤子轻敲湿布盖住的鞋帮,“涂多了就不知道热,容易中暑。”

    挪了挪发麻的腿,她转头去看他。

    黑暗中她听到赵亦晨的声音:“吵醒你了?”

    拖把重新拍上地板。水流冲向那几段猩红,推开扎眼的颜色,融成一股浑浊的粉。

    沉默片刻,胡珈瑛点头。

    直到周楠快把一根烟抽完,伸手去捞窗台上的烟灰缸,才冷不防听见她开口:“我想请你帮个忙。”

    赵亦晨摇摇脑袋,已经从冰箱里拿出一包木耳,随手抓了只碗要泡开,“中午一起烧了。”

    好一阵,胡珈瑛没再吭声。

    胡珈瑛在最近的餐馆,打包了两份盒饭。

    “好。”

    指甲掐进烟头残余的灰烬里,有点烫。周楠缓缓眨了下眼,松开烟蒂,望向窗外。

    换另一头棉签伸进酒精瓶,赵亦晨低着眼,没出声。

    入夜后为了省电,客厅的灯都没打开,只有卧室开了盏小台灯,从半敞的门边漏出一片光亮。她在玄关看到赵亦晨的鞋,推开门往外头探一眼,发现他就搬了张小板凳坐在门外的路灯底下,叉着腿弓着背,趿了拖鞋的脚边搁着把锤子,手里还抓着什么东西,皱着眉头细看。

    胡珈瑛应下来,侧耳听着他心脏跳动的声音,不再言语。

    如果我不曾见过太阳。在英文原诗旁写下曾经读过的翻译,胡珈瑛笔下一顿,才接着写下去。

    “年后还回来?”她听见自己的声音。

    “对,在家里过。”

    周楠没穿旗袍,也没化妆。

    “啊?张文那个案子?那个案子也是我们律所的律师代理的啊?”

    逆着光冲她一笑,周楠招招手,示意她坐到自己身旁。

    “正好坐会儿,里面闷。”拨开他的胳膊,胡珈瑛把蒲扇放到腿上,倒一点花露水到手心里,给他抹腿和手臂,“涂点花露水,没事。”

    “行,吃不完晚上就热一道。”胡珈瑛也不反对,拉下他脖子上的围裙,端起他刚放下的那盆菜苔,“我洗菜。”

    坐在墙脚的姑娘摇摇头,“没有。”

    “那是你妹妹?”周楠问她。

    胡珈瑛站在打印室等资料,听见门外一串匆忙的脚步,回过头就瞧见他步履如飞地经过。没过一会儿,他退回来,手里端着自己的茶杯,收拢眉心,捏了捏鼻梁:“小胡啊,周楠来了,在我办公室,一会儿要走。你记得进去给她拜个早年。”

    周楠恰好抬眼,看到她站在书柜投下的阴影里,一如从前站在那间光线昏暗的寝室中,眼里没有半点光亮。

    “嗯。”在茶几边的另一张椅子上坐下,胡珈瑛捎过茶壶,给周楠的茶杯里添上热茶。

    胡珈瑛垂下眼帘,打开水龙头,清洗择好的菜苔。

    把手里的烟头摁进烟灰缸里,周楠垂眼听着,不发一言。

    这么温声细语地哄了,赵亦晨才再给她搓了一会儿就爬上床,躺到她侧旁。她挪动身体缩到他身边,任他伸出胳膊将她揽进怀里,拍拍她的大腿,好让她曲起膝盖,把脚背贴到他最暖和的腿根。

    从她选择活下来开始,她就应该是要死的。

    “去吃点东西吧,蹲一天了。”他擦去鼻头的汗水,这么告诉胡珈瑛,“这里我守着。”

    “好,现在去方便吗?”

    元旦假期过后的第二天,胡珈瑛带着实习生出庭,直到中午才回到律所。电梯间挤满了窃窃私语的陌生人,她领着实习生经过的时候,认出其中几个是在同一栋写字楼工作的前台。她顿了顿脚步,拐过拐角,远远就望见所里的年轻律师李曾蹲在事务所大门前,手里捧着盒饭,饿狼似的埋头猛吃。

    派出所节假日加班,赵亦晨迟迟没有回家。

    她停了一会儿,“八八年,在X市街口菜市场丢的。”

    王绍丰下午回到律所的时候,已经将近三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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