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

    愣了一愣，她抬眼看看他神情冷漠的脸，才意识到他不是在问自己。

    垂眼看清了她的答案，赵亦晨神情平静，只又去瞧她的眼，“一个人去，不怕么？”

    赵亦晨神色不改地凝视他。

    刘志远翕张一下嘴，面露难堪，被他问得哑口无言。他清楚赵亦晨的脾气，哪怕面对的是家人，他多数时候也依然是个警察。

    末尾的句号画得小心而郑重。

    就像任何一个孩子，在遭受伤害的那一刻，哭得无助而伤心。

    眼泪滑下胳膊，刘磊哽咽一下，喉咙里发出轻微的抽噎。

    赵亦晨从她的手势里看出了她的意思。

    “所以啊，在那几个小朋友改正错误以前，我们必须保护自己，这样在他们再犯错误的时候，我们就不会受伤呀。”她起身重新牵起小姑娘的手，领她沿着人行道走向学校旁侧的停车场，“善善跟婷婷转学，不是因为你们做错了。你们只是在保护自己，知不知道？”

    医院的急诊科人声嘈杂。

    那双棕褐色的眼睛，从头到尾都在看着她身旁的刘磊。

    提步跑到她跟前，他弯下腰扶住她的肩膀：“怎么样了？”

    转头撞上刘志远惊疑的目光，李慧航愣了好几秒，直到余光瞥见赵亦晨也冲自己看了过来，才终于记起要解释：“打了马赛克的视频……说是昨天晚上有人传在了他们的年级群里……我们还正准备调查这个事的……”

    “本来做错事的就不是我们家孩子，要转也让那几个欺负人的孩子转。”赵希善吸吸鼻子，听到小姨这么对母亲说。

    “哥哥”。

    仔细想了想，赵希善抿紧嘴巴，点点头，“嗯。”

    “他们跟你动手了么？”

    话音还未落下，就被赵亦晨近乎冷淡的声线打断：“这是第几次？”

    “善善，有时候惩罚可能只会告诉你谁做对了，谁做错了。但它不能保护你。”轻轻用纸巾沾去她脸颊上的眼泪，母亲温声细语地告诉她，“善善做的是对的，很勇敢，也保护了婷婷。那几个小朋友被老师批评了，代表他们犯了错误，受到了惩罚。不过小朋友犯错，不可能一次就改得过来，对不对？你看，善善咬筷子，妈妈骂过你好多次，你也是好多次以后才改过来的，对吧？”

    赵亦晨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深邃的眼里映出这四个结构简单的字，只字不语。

    许菡却不做声。

    “我是不是做错事了？”抬着小脑袋望进她漆黑的眼睛里，小姑娘不大确定地眨了眨眼，“不该告诉老师的。”

    “妈妈说，对的事，要勇敢做。”她说，“我要当勇敢的好孩子。”

    头顶的声音却冷硬如初，“问你话。头抬起来说。”

    “但是转学不开心。”她含糊不清地咕哝。

    “校内学生抢劫的犯罪行为恶劣，而且有这种把被害人被打视频传上网的情况，造成的负面影响你们校方也清楚。”赵亦晨未见半点动容地立在原地，等到李慧航饱含歉意和内疚的眼睛迎上来，才做了最后的交代：“加强校园安全和道德教育，尽快按程序处理这件事。”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稍稍垂下眼睑，赵亦晨读懂了她的眼神。

    “什么时候录的？”

    六一的文艺汇演刚刚结束，不少小姑娘还穿着花花绿绿的裙子，跟在父母身旁嬉笑着经过他们身边。赵希善一反往常地低着脑袋，卸了妆的小脸干干净净，却垮着嘴角闷闷不乐。留意到她情绪低落，许涟冲许菡使了个眼色，便拐去校门旁边的小卖铺，打算给小姑娘买冰淇淋。

    “我也有责任。”一旁的李慧航赶忙出声，“这段时间也是看出来刘磊有点不在状态……我以为只是压力太大，早应该找他好好聊聊的……我，我现在就去跟级长反映这个问题，尽早把那几个学生找出来，按规定处分。”她说完便舔了舔下唇，连连向刘志远鞠躬道歉，“不好意思刘磊爸爸，是我这个班主任当得不称职……”

    三个字，她一笔一顿，写了很久很久。

    母亲弯起眼笑了。

    远远便瞧见他腰间散开的裤腰带，赵亦晨脑海中闪过上回接他回家时他仓皇跑出校门的样子，心下已有了数。

    嗓音越来越小，她面色一阵青一阵白，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刘磊低下头，滚烫的眼泪掉出来，又一次没了回应。

    听到爸爸的问题，小姑娘抬起眼睛看看他，随即低头，在那页纸空白的地方写下自己的回答。

    缓慢点了点头，小姑娘在本子上写：“妈妈说过。”

    小姑娘留着一道小擦伤的手握紧笔杆，首先只在本子上写了两个字。

    “哥哥没事，已经回学校了。”他告诉她，“老师会把那些欺负哥哥的人找出来。”

    蹲在他跟前的年轻人将脸紧紧埋入掌心，指缝间溢出压抑的呜咽。

    她举起本子，眼睛直勾勾地望向他，像在等一个答案。

    同样的字眼再度闯进眼里，赵亦晨膝前交叠的双手略微收拢。

    “买复习资料……那次……”

    歪歪扭扭的字迹，写的是“梦到妈妈”。

    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带着点儿哽咽和抽泣，几乎没能回答他的问题。

    什么东西被塞进了手里，小姑娘眨巴眨巴眼，泪珠子成串地滚下来，也让她看清了手里的冰淇淋。巧克力口味，裹着蛋筒，是她最喜欢的。许涟摸摸她的脑袋，肩上的包带滑下一根，又被她随意提上去。

    “嗯？”许菡垂下眼睑，对她微微一笑。

    “说过……要……告诉家里人……”

    对方一声不吭，好像顿时间失了声，啜泣也不再继续。

    “那为什么我跟婷婷都要转学？”撅起嘴晃了晃母亲的手，赵希善满腹委屈，棕褐色的大眼睛里蒙上一层水汽，“妈妈我不想转学，朵朵和阿华他们都在这里。”

    “你这么跟她说，她哪会懂。”走在一旁的许涟听了，忍不住瞥一眼身侧的女人，不冷不热埋怨道，“换个新环境得花多少时间适应？小孩子懂什么，只知道转学不开心。以后再碰上这种事，也不敢站出来了。你这叫退缩，根本不叫保护。”

    赵亦晨冲进候诊室的时候，两个年轻人正将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架向挂号台，护士赶忙应上前帮忙搀扶。闹肚子的男孩哇哇大哭，老人坐在座椅上仰头喘气，穿着短裙的姑娘捂住肚子弓紧身体缩在角落，中年男人握着手机对另一头的人低声训斥。

    肩膀细微地颤动了一下，他缓缓挪动胳膊抹了把脸，而后垂下手，攥紧拳头憋住不稳的气息。

    她握着笔，慢慢在本子上写下一行字，然后举起来，给他看。

    眼泪混杂着鼻涕滑到嘴角，刘磊更深地埋下头，两手划过脑侧，慢慢抱紧了脑袋。

    对方朝她看过来，她连忙低头，眼神躲闪过去。

    “妈妈。”

    候诊室内孩子的哭声不止，母亲低声的安抚时远时近，像是在抱着孩子来回走动。护士搀着浑身是血的男人从他们跟前疾步经过，猩红的颜色晃过眼前，有那么一瞬间让赵亦晨的大脑陷入了短暂的空白。

    指尖用力抠紧额头，他发着抖蹲下身，脑袋埋到两膝之间，捂着脸的双手指节发白。

    身旁的啜泣断了线似的收不住，他却只靠在墙沿，片语不发。

    小姑娘点点头，抓着本子搁回了膝前。

    “之前几次没录像，为什么不说？”

    红着鼻子咬了口冰淇淋脆甜的蛋筒，赵希善幅度极小地点了点脑袋，眼眶里却再度蓄满了泪水。

    “缝针。”重新将烟盒拢回兜中，赵亦晨直起背脊，抬手搭上赵亦清的左肩，颔首示意他，“我去看看阿磊。”

    “五、五次……”

    “楼、楼道里……我去……吃饭……碰到李瀚、他们……”没有拿下挡在眼前的胳膊，他维持着低头弓背的姿势，抽抽搭搭地从嗓子眼里挤出声音，“后来……打起来……他们、三个……我一个……然后善、善突然……出来……抓住李瀚……想帮、我……结果李瀚把她……踢、踢下……楼梯……”忽而咬紧下唇，他竭力控制自己混乱的呼吸，“他们看到出事……就跑了……”

    再简单不过的理由，却让赵亦晨陷入了沉默。

    好一会儿，赵希善放下本子，又埋起小脑袋，继续写起来。

    安静地坐在床头，赵希善摇摇脑袋，慢慢眨了眨眼。她脸颊上几处擦伤被涂上了药水，前额的伤口已用纱布和医用胶带包扎起来，遮去扎进皮肉里的狰狞的线。或许是因为伤口还有些疼，小姑娘脸上的表情比从前更加麻木，与他如出一辙的大眼睛却亮了几分。她抬起一只小手，在半空中比划一下，试图向他表达什么。

    挡在脸上的右臂细微地动了动，他捏紧拳头，咬住嘴唇屏息，身体的每一寸肌肉都因紧张而绷紧。

    她已经恢复意识，只眉心一处磕到台阶尖角的伤口缝了几针，有轻微的脑震荡，需要留院观察一晚。赵亦清受到太大的惊吓，看过她之后便被刘志远带回了家，留下赵亦晨在医院守夜。

    跟着母亲站到树荫底下等姑姑，赵希善盯住自己小皮鞋的鞋尖，看得到摇晃树影间的点点光斑。她沉默一会儿，终于捏着母亲的手抬起了小脸。

    那股淡淡的奶香味被药水的气味掩盖，他闻不到，也不希望闻到。

    猛然抽泣一声，刘磊抬起双手捂住了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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