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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旦夕惊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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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 />     “将军?”展昭心中咯噔一声,打断阿弥的话,“哪位将军?”

    一时间好生惘然,心中空落一片,因想着:姑娘今日奇怪得很,缘何一点喜色都没的?

    营中军帐,多分里间外间,外间起居迎客,角落处帘幕隔开一小方,算是里间卧房,展昭见她朝里间走,心中好生犹豫,阿弥掀开里间帘幕,转身看他:“展大哥?”

    “上仙……节哀。”

    阿弥没有抬头,反而更低了下去。还是不要抬头了,她的笑意藏都藏不住,让展昭看见了可不好。

    “你说得不错,开封有我牵挂的亲人好友,亦有展某未尽的责任,若力有所逮,展某自然希望能早日携端木归去,但若天不眷我,无法得返……”

    兵卫们蜂拥着朝杨戬围过来,不知是谁先惊恐地叫了一声:“将军死了!”

    “上次杀她打草惊蛇,来硬的近不了她的身,只能暗地里毒杀。我们知道你现在暂居端木营,应该有机会下手。”

    说话间才看到旗穆衣罗,这些日子,旗穆衣罗不言不语,安静地蜷缩在角落里,模糊至行将融入背景之中,阿弥经常会忽略她的存在。

    阿弥将不相干之人都支在门外,只同展昭两个带同旗穆衣罗进入宅中。阿弥先还带同旗穆衣罗四下走走,后来看到展昭独自在院中沉思,忍不住便想过去,犹豫了一回,低声向旗穆衣罗道:“你好生待在这里,不要乱走。”

    时至今日,《周公解梦》还在各大地摊盗版书排行榜上占据一席之地,端木姑娘可谓功不可没。

    这犹豫并不是说她改变了想法,她只是忽然想把这个必须面对的“言明”时刻拖下去,为自己多争得一些时间。或许她应该再想一想,有很多事情,应该再想想明白……

    大半夜的,任是谁被从睡梦中叫醒,心情都不会愉悦。

    她这是何苦。

    展昭叹气,阿弥这个偏将果然做得轻松,难怪她敢从高伯蹇帐中拿人,不知者不畏罢了。

    端木翠淡淡一笑:“果然骗得了一次,骗不了第二次,迟早瞒不过你的。”

    入手光滑而冰凉,是个铜管。

    杨戬觉得烦躁无比,怒喝道:“混账,号什么!”

    说到这儿,展昭面上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殇痛:“若天不眷我,无法得返,那展昭心中,虽有憾却无愧。展昭亦算是为封印冥道,为宣平百姓而死,不算死得毫无分量。你说我是舍不得她,又对又不对。我舍不得她,是对她有情;我要找回她,更为全一个义字。展昭为人立世,一身担待,但愿有情有义,不想做无情之人废义之士,旁人如何评论,自由得他,我自己问心无愧便是。”

    展昭是在关心她,就算因此被端木翠再骂两句,有什么大不了的?

    不知道公孙先生他们都怎么样了,大人在府中可好。温孤苇余曾说,沉渊的时间远远慢过冥道,那么对他们而言,自己并没有离开很久,或者只是盏茶工夫;但是对自己来说,沉渊种种,实在度日如年。

    他怕万一没有人接住她。

    杨戬入帐之时,一瞥之下,已知端木翠遭了暗算,现下见她伏于展昭怀中一动不动,并不知她已死,只当她是遭了挟制,心下怒不可遏。他生平最恨受人威胁,若不是端木在他之手,直欲立时将展昭劈作千片万片,哪里肯放他走脱?

    “你说你记得宣平冥道,都是谎话?”

    “那你怎么会知道宣平,还有冥道?”

    那人冷笑:“那个草包,不配我们费工夫。”

    端木翠面上直如火烧,双唇嗫嚅了一回,讲不出半个字来。展昭实在也是比她好不了多少,亏得这帐中没有灯烛,否则此刻让两人四目相对,真比杀了他还叫他难受。

    旗穆典临死前的话言犹在耳。

    隔了一会儿,两人目光几乎是同时落到旗穆衣罗身上。阿弥忐忑道:“展大哥,你日间同将军说了什么?将军有提过会儿把旗穆姑娘送走吗?”

    “有什么奇怪的?”周公旦莫名其妙。

    “这个梦……”娘一时语塞,不过她很快就想到如何去回答,“说明小木头是很好很好的孩子,哪怕是遇到危险,也会有人来救你帮你。”

    “阿弥,”他的声音柔和下来,“不要去说了,再惹得将军生气,对你也不好。”

    阿弥不解,忙趋身过去,端木翠握住阿弥的手,顿了许久,才轻声道:“我要同毂阊成亲了。”

    阿弥点头称是,让那车夫先下去,走了两步又喊住,问道:“将军是用了晚膳过来的吗?”

    回至营地,杨戬营那头有传令兵过来,只说杨戬要留端木翠住一日,明日再回。

    展昭目光所及,淡淡一笑,忽地触及一人,蓦地怔住。

    端木翠微笑:“那你坐下说。”

    她微微仰首凑到他耳边,语声细若呢喃:“我记得宣平。”

    “如果攻取崇城得利,将军三日后就会大婚,我想……”

    杨戬慢腾腾穿衣,若搁着往日,端木翠老早不耐烦进来,抓起他大氅披挂往他身上套了,今天却安静,他磨蹭了好久,仍不见端木翠进来。杨戬有些奇怪,沉吟了一回,嘴角掠过一丝笑意:这丫头,不会还在为前两日跟他吵架的事闹别扭吧?

    阿弥脸一红,垂下头去,声音细不可闻:“都是自己人……说什么回报不回报的。”

    不知为什么,提起阿弥时,她眼中渐渐漫开哀伤来:“我死之后,阿弥撞棺而亡,那也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虽然很多人都激赏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舍生取义死得其所之类的豪情壮语,但是事到临头,总还是信奉“好死不如赖活着”这一套的。

    “机缘巧合罢了。”

    “来人,备车!”

    端木翠也笑:“我叫他大哥是白叫的吗,自然该多疼我些。只是丞相议事,怕是又要很晚,那时候还过来作甚。”

    他原本是想让杨戬叫随军的大夫过来,哪知话未说完,前襟忽地一紧,却是端木翠猛然间攥住他衣襟,哑声道:“展昭……”

    守卫见阿弥替展昭说话,面色不再那么冷峻,但横于身前的戟戈却是纹丝不动:“将军既无宣请,旁人不得擅入。”

    只盼旗穆姑娘不要触景伤情才好,展昭不无担心地看向旗穆衣罗,她的情形似乎要好一点了,虽然面上仍是一团痴傻,但双眸之中,终于也泛起几丝活泛之相。

    端木翠有些蒙,什么上仙,什么那时就是这样的,她有些恼火,大声喝问:“你们是什么人?”

    杨戬伸手去摸了摸她发顶,笑道:“外面冷,我们进去说话。”说话间便拉端木翠往里走,这一拉差点把她拉倒。杨戬心中咯噔一声,眉头忽然拧起,一声不吭,掀开她大氅。

    端木翠咬了咬嘴唇:“沉渊的事。”

    他的声音渐渐转低:“总之……是个很好的姑娘。”

    她语气极是踌躇,眼光四下逡巡一回,面上赧色大盛,心知旗穆衣罗听不到什么,却仍是想避开她,低声道:“展大哥,你进来一下。”

    展昭不语,忽地运起内力,一字一句,即便在这狂风肆虐的夜里,也字字清晰。

    端木翠并不看他,只是出神盯住鼎中透出的袅娜羹雾:“展昭,夜半求见,所为何来?”

    展昭被急促的嘈杂声吵醒,听得是端木翠急着找他,不及穿衣,囫囵披上件外衫就往外走,进了主帐才发觉没有灯烛,心下略一踌躇,从怀中抽出火折子点起,一眼便看到端木翠伏在床下。

    帐外兵卫业已听到动静,一阵慌乱之中,有人便想进来:“将军……”

    半晌静默,展昭忽然向她倾过来。端木翠吓得一颗心提到嗓子眼:“你、你干什么?”

    阿弥不疑有他,想了想道:“自然是料理将军的日常起居,闲时也练刀演武,看看操练什么的。”

    她忍不住问:“娘,是你吗?”

    棺中很黑,她看不到娘的样子,但她能感觉到娘云朵一样柔软的手,轻轻抚着她的头发,声音好听极了:“小木头,睡一会儿。”

    端木翠低声道:“可能是,人已经全收拾了,没有活口,问不出话来。”语毕,见杨戬那架势像要动气,赶紧把手臂伸给他:“大哥,走不了了,你扶我吧。”

    伙房的手脚不慢,不多时女侍已拎着食盒过来。阿弥将盒盖打开,又取下食鼎的鼎盖,闻了闻味道,用银针试过,这才将食盒又盖起,拎起食盒要走,那女侍忙道:“外间冷得很,我送过去便是。”

    这一声运足了气力,直震得在场诸人耳膜嗡嗡作响,场内有片刻死寂。

    展昭的双目有些温热。

    “展昭……”她迟疑着,徒劳地推他的肩膀,“你听我说……”

    杨戬叹口气,伸手扶住她腰,将她抱起来。

    更像是杂乱无章的线条。

    不安和惊惧潮水般蔓延开来,刀戟坠地的闷响此起彼伏,有人忽然就号哭起来,有人压抑着啜泣,有人一屁股坐倒在地,僵住般一动不动。

    展昭越想越是不对。

    小孩子,总是喜欢打破砂锅问到底。

    帐帘打起,进来的果是展昭。外间这么冷,他仍是一袭单薄蓝衣,容色平和,眸光湛然,并无一丝委顿困乏之色。

    “我梦见我就要死了。”她皱着眉头回忆,兼总结,“后来天空飞过一只熊,我就好了,不死了。”

    端木翠愣了一下,忽然就不吭声了。

    “上仙身份不同,先在此湮留,待其他事了,阎罗自会亲来接驾。”

    好在这一次,她没再摔着。

    端木翠听得怔住。

    想了想又摇头,笑道:“其实我方才走时,将军已经睡下了……不管怎样,快些就是。”

    她不说话,眼睫低低垂下,那人身上触手缓缓扬起,轻轻搭在她肩上,似是抚慰,又似蛊惑:“上仙舍生取义,人神共敬。何妨暂洗倦尘,小憩片刻,卧榻安眠?”

    展昭微笑,低头看阿弥的绣样。虽说绣花起自虞舜,但及至商周,仍然没有技术上的重大突破,阿弥的绣法并不繁复,胜在式样质朴可人,用针倒也精细。展昭忽然想起日间端木翠的话来,心中一动:“阿弥姑娘,你平日里都忙些什么?”

    杨戬点头:“这就是沉渊的恶毒之处,在进入幻境之后,你的清明意识会被封闭,残留的只是你幼时记忆,你根本不会记得后来当了战将,也不会记得认识了我或是毂阊。”

    也不知过了多久,才慢慢镇定下来,将自己的衾被盖好,做出还在熟睡的假象,蹑手蹑脚出了军帐,尚未站定,便听到压得极低的声音:“跟我走。”

    杨戬没法,只得搀扶她进里间,只走了几步就无语,端木翠单腿跳着走,跳得杨戬一颗心七上八下的,对她受伤而起的那么点怜惜之心很快烟消云散。

    车夫摇头道:“杨戬将军那头倒是留膳了,想是不合将军胃口,将军都没吃什么。”

    “说起来,这几日,多赖阿弥姑娘从中说和。”展昭言辞恳切,“难为阿弥姑娘处处维护,展某实是无以为报。”

    阿弥奇道:“你知道?”想了想展颜一笑,“展大哥,你同姑娘之间,误会都讲清了吧?讲清了就好,她若是还记恨你,我夹在中间,也不好做。”

    他这一惊非同小可,熄了火折子大步过去扶她起来,手臂环过她细软腰身,端木翠忽地低声唤他:“展昭。”

    帐内传来端木翠急促的声音:“去,把展昭叫来,快!”

    杨戬自然不相信她问沉渊的原因是“就是想知道”,但是见她目光闪烁,知道硬问下去也套不出什么来,索性先顺了她的话头:“那还是上古时候,共工和颛顼争夺帝位,共工不敌,怒而触不周山,天倾地覆不说,连阎罗森殿都分崩离析。一时间人间妖魔横行,但是最邪恶奸佞的鬼怪,都聚集在冥道之中,沉渊是其中最为恶毒的一种。后来女娲娘娘力挽狂澜,炼五色石补天,又剖心沥胆封印了冥道,人间始得太平。”

    文王的第四个儿子周公旦精于解梦,但那个时候,他声名未起,端木翠也没听过他,她只能问娘:“娘,这个梦是什么意思?”

    “是丞相同你说的?”

    擦身而过时,风舞起裘氅扣领处结带上的玉铃铛,清脆的响音被风搅散,回回旋旋,煞是好听。

    端木翠的意识如同渐煮渐沸的水,开始还能模糊地分辨出形色声,后来就只能听到沸滚的水声了。这声音像是从身体内部蔓延开的,渐渐没过耳膜,然后她听到自己居然还很镇定的声音:“我中毒了。”

    然后,即便是对穴道的冲压也无法让她保持清醒了,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她觉得自己像一只黑色的折翼的鸟,正向着不可知的深处急速坠落。

    “就是……嫁娶之喜。”阿弥双颊发烫,“展大哥,我同姑娘从小一起长大,情同姐妹,我一直想着,若是能跟姑娘同时婚嫁……”

    曲曲折折,避避绕绕,也不知过了多久,那人闪身进了一处棚下,风声瞬时小了许多,马粪的味道扑面而来,棚内深处有牲口不安的闷哼声,却是到了马厩。

    说话间掀帘进帐,先头的女侍已经扶着端木翠在榻上歇下。阿弥示意女侍们下去,向端木翠道:“姑娘,杨戬将军晚些时候过来吗?来做什么?”

    阿弥的眼眶之中渐渐漫起一层水雾,泪眼蒙眬之中,她听到展昭平静温和的声音:“你认为是,就是吧。”

    端木翠摇头:“不是,杨戬同我说的。他们去丞相帐中商议攻城之事,丞相许诺毂阊,若能城破,当同日大婚,是为吉上加吉,双喜临门。”

    帐门处的守卫见阿弥又从帐中出来,心中略略诧异,却没多问什么。

    帐前搁架上浸了油脂的蒿草火把燃得正旺,跃动不定的橘色火焰直直映入她眼眸,将她眸中怒火煽得更旺。

    她吓了一跳,好奇竟大过了惊喜,一双眼睛瞪得乌溜溜圆,奇道:“娘,你怎么来了?”

    事实上,就算他俯下身去细看,他也未必能看出个子丑寅卯。

    展昭茫然抬头,帐帘处不知何时竟立了一人,将帅大氅,周身冷冽如冰,但目中却是怒火难遏,暴喝落处,手中的三尖两刃戟半空划过疾风般一道黑弧,大氅落展,几如鹏鸟之翼,裹挟披靡杀气,直叫人心惊胆战。

    端木翠得意,伸手勾住杨戬脖颈:“大哥,还是你好些。”

    她原不知道殉葬竟是这么可怕,开始时棺上尚有气孔,躺在棺中摇摇晃晃,眼睛死死盯住从气孔中透入的两线细细的光,耳中传来哀哭号啕之声。她并不觉孤单,隔着棺椁,她还在人间。

    展昭微笑:“不是殷商,也不是武王,那之后朝代更替,帝王轮转,数都数不清。”

    好在,一切皆可揭过。

    关键时刻,旗穆衣罗帮了大忙。

    其实她做的梦很长很长,梦里,她遇到很多危险,很多稀奇古怪的死法,有一次,被一只蚊子叮了一口,她就觉得自己要死了。

    第二日天气愈加糟糕,狂风挟着黄沙,晨起就一直未曾停过。端木翠直到晚间才回营,马车辄辄行至主帐门口,阿弥带着女侍顶着风去车前扶端木翠下来,车帘被风扯得在半空中打横,车厢里灌了个通透满饱。端木翠将大氅的雪帽罩起,向阿弥说了句话,阿弥只听见杨戬二字,后半句早让风刮得不知道哪里去了。再想问时,端木翠已经扶住女侍进帐去了。阿弥跟了两步,想了想还是转身问了一回车夫,才知道端木翠是说杨戬会更晚些过来,让她为杨戬准备军帐。

    “在这里留着做什么?”她皱眉头,提起被泥浆弄污的裙角,“地府十八分层,我怎么没听过有这样一层?阎罗即便有事来不了,也该好好招待我喝茶,扔在这里算什么?”

    只要心中坦荡磊落,进去也无妨,展昭吁一口气,下襟旁撩,缓步入内。

    她愣愣看他,吃不准他为何有此举动,哪知过了片刻,展昭又慢慢坐下去,面上是平静下来,胸膛处起伏得厉害,足见方才是动了气的。

    “就是很奇怪啊。”她说,“你想想,一个人做了什么梦,居然能预示到会遇到什么事,不是很神奇吗?比那些个龟甲占卜要神奇多了。”

    端木翠大惊,下意识抬脚,却一脚踏空。

    阿弥没动,她的目光看似闪烁,实则没离开展昭身周半分。

    对阿弥的心意,展昭隐有所察,他自忖绝难接受,但,没法不感动。

    甫一出帐,不觉倒吸一口凉气,但见周遭火把憧憧,明晃晃刀戟枪尖内指。要说端木营兵卫,也的确是训练有素名不虚传,只片刻工夫,知道主帐生变,竟已在外围布下了包围圈。身后一声冷笑,却是杨戬自主帐破处追来。展昭手无寸铁,知是难逃,薄唇紧抿,不置一词,只是低头去看端木翠。她已是气若游丝,展昭喉头一哽,心中似是被狠狠撕开一道,嘶声向杨戬道:“她不行了,你……”

    “不可能。”展昭摇头,喃喃道,“她不是已经都记起来了么,怎么会还有大婚一说?”

    展昭没费什么周折便找到了旗穆衣罗,她正倚着后院的院墙呆坐着,手里拈一根断枝,在面前无意识划拨着什么。

    展昭一愣,有一种说不出的奇怪况味弥漫胸间,迟疑道:“将军……似乎对沉渊并不陌生。”

    展昭一怔,脱口道:“你说什么?”

    展昭愣在当地,“自己回去”这样的念头,他根本就从来没想过。况且,依着温孤苇余所说,找不回端木翠,他也根本无法离开沉渊。

    奇怪,他们像是根本听不到她说话一般,只是互答互话,间或看她一眼。

    端木翠轻轻合上眼帘,低声道:“让伙房做些豆羹过来吧,不要加肉糜了,素些就好。”

    “你是来找我的?”

    展昭见到端木翠时,她正从榻上坐起。旁侧的餐案上摆着餐鼎,鼎盖似乎没怎么盖严,有若隐若现的白雾丝丝透出,豆羹的香气满溢。

    端木翠这一晚睡得极不踏实,几乎是一合眼开始,她就一直在走一条向下的甬道,层层阶梯,一级又一级,入口处原本方圆数丈,走到底时抬头一看,只碗口大小,有刺目天光直直透入,她忍不住抬手遮住。脚下是一个泥潭,泥浆翻滚,汩汩泡翻,潭中央立着两人,其中一人浑身泥浆,颅上只余两眼一口三个深洞,至于另一人……

    展昭淡淡一笑:“我知道。”

    端木翠小嘴一扁:“叫你给气的。”

    她身后不远处,两个女侍扶着痴痴傻傻的旗穆衣罗。

    展昭含笑:“你想带旗穆姑娘回旗穆大宅看一看?”

    “说起什么?”展昭是真的莫名,但与此同时,心中又有几分端倪。他不是傻子,阿弥是个害羞的姑娘,不过很多时候,害羞绝藏不住心意,反而欲盖弥彰。

    阿弥的军帐离得不远,晚膳时展昭过去看旗穆衣罗,她恸哭之后,仍是一番痴痴傻傻的样子,只是在看见展昭时,眸中微露出一丝活气。

    “你认识的那个端木姑娘,是什么样子的?”

    活着有什么不好的呢?有清风拂面,有香茗醇酒,有小曲儿听,有新戏看,有新花样新口味的小食,有数不清的未知和期待,但是死了是什么?是茶凉,是灯灭,是一了百了。

    高手过招,险处求生,求的无非就是这刹那生机。趁着众人忙乱间隙,展昭向外疾掠,但心中毕竟记挂端木翠,使出这一招迫不得已,若非确属势急,无论她是生是死,他都不会抛却她的。

    展昭听得云里雾里:“阿弥姑娘,是你要出阁吗?”

    “我在想,”她摆出一副思想家的架势,清澈的目光中带着几丝遥远飘忽的迷离,“做梦这个东西,真是很奇怪啊。”

    端木翠哦了一声,很有些小小得意,顿了顿又问:“你怎么会到沉渊来?”

    不过,睡就睡吧,不睡白不睡。

    他是没什么,旗穆衣罗却吓得一颗心差点蹦出来,她迅速闪至一旁解下裘氅,只此错目工夫,呆在当地的阿弥已追将过出来,急道:“展大哥……”

    阿弥笑道:“这自然是杨戬将军疼爱姑娘,换了别人,他也不过来的。”

    闲时?

    杨戬瞪她:“毂阊对你不好吗?”

    旗穆衣罗没有睡,她圆睁着双眼,听帐外风声,仇恨是一剂非凡养料,足以支撑她忘记饥渴和疲乏,一味应战。

    阿弥摇头道:“非宣不得入,你哪里能随便进将军军帐,届时守卫盘问,又是麻烦,我去就是了。”

    不过,他强制自己不要再胡思乱想。

    旗穆衣罗不动声色,依旧垂眸静坐,对阿弥的问话似是浑不在意。

    “将军口中的机缘,对展昭而言,比什么都重要,还请将军不吝一言。”

    夜间起了大风,呜咽如百鬼齐哭,四处支起的军帐被大风牵扯得摇摇欲倒,粗糙沙砾被风裹起,劈头盖脸朝巡夜的兵卫脸上砸过去,迷得人眼睛都睁不开,连主帐前的脂油火把都被大风吹灭,数次点起,数次又灭。

    展昭一颗心蓦地沉下去,顿了一顿,忽然笑了:“夜半求见,所为何来?端木从不这样讲话。”

    “沉渊?”杨戬实在是搞不明白,“沉渊跟你有什么关系?”

    “设法潜回家中大宅……如此这般……”

    浑浑噩噩之间,听到有人一声暴喝:“孽障!”

    端木翠淡淡道:“也没什么事,他怕朝歌的袭杀之人再有妄动,遣了副将过来帮我守安邑。我走时他原说要送我的,谁知丞相那头有事,我只说让副将过来就行了,谁知他定要过来看看,那也由得他。”

    我要死了,她想,谁来救我?

    阿弥先是一愣,继而大喜:“姑娘,怎生这么快?原先不是说了攻下崇城之后再成亲的吗?”

    阿弥心中一喜,脱口道:“展大哥!”

    “他叫……”娘想了想,“他叫熊飞啊,你不是梦见熊在天上飞吗?”

    一路行来,展昭及阿弥一行人甚是显眼,早起三三两两的路人中,有认出旗穆衣罗的,无不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想来旗穆一家暗通朝歌之事,在安邑已然不是新闻。

    帐外传来突兀的金石碰击之声,三下,间隔前长后短,然后又是三下,前短后长。

    展昭面色一青,腾地站将起来,吓了端木翠一跳。

    展昭心中一怔,忍不住抬起头来,认真看着阿弥。

    她不答,忽然叹气:“我居然死了两次,上次死了没多久,杨戬就来接我,说是尚父将仙位让了给我。这次……杨戬连我死了都不知道。”

    咣啷一声响,不知是哪个夜巡的兵卫戟戈坠地,两人几乎是同时浑身一颤,闪电般分开。

    黑暗之中,眼眸亮得吓人。

    阿弥笑道:“我让伙房给将军做了豆羹,你去看着他们,做好了拿过来我看,我再给将军送过去。”

    “三日之后攻城,丞相说,城破之日,就为我和毂阊完婚。”

    “没关系啊。”端木翠目光闪烁,“我就是想知道,大哥,你是修仙之人,你上次不是也说过什么冥道、沉渊嘛,你给我讲讲吧。”

    她一怔,不再说话,仔细打量端木翠,似是在回想极久远之事:“她这身衣裳我认识,是攻崇城之前,阿弥为我做的。”

    这一日倏忽而过。

    端木翠愣愣看她:她居然醒了。

    杨戬又好气又好笑,伸手在她脑门上敲了一个栗暴:“端木,你不会是做梦做糊涂了吧,你看看我,哪里像假的?我们怎么会在沉渊?”想了想又大笑,“若是在沉渊,对你倒好。”

    也不知过了多久,久到阿弥几乎快失去耐性,里间终于传来端木翠平静的声音:“让他进来。”

    端木翠拉长调子哦了一声,一时无话,拿调羹在餐鼎中搅了搅,只喝了几勺,又兀自出神:杨戬还说我修炼千八百年也成不了仙,可见都是胡说的……

    展昭开始没听明白,不过他很快反应过来:“两千年后。”

    总之她觉得说不通,但是她还是嗯了一声,很乖:“娘,我记得了,是熊飞。”

    “倘若我不懂,你说了,我不就懂了?”端木翠嫣然一笑,“我只知道,若换了是我,身处异世,找不到想找的人,难道还耽留一辈子?展昭,你方才说喜欢她,想来你是不舍得,但是再不舍得,总还要过下去的。我从小到大,不知道不舍得过多少东西,但是有些事情,也由不得你的,当时难过伤心,很久之后再回头看看,再厉害的伤口也结了伤疤,不那么难受了。”

    旗穆衣罗心中一紧,下意识攥紧了手中的铜管。

    旗穆衣罗柔柔一笑,抛下手中的断枝,眸中满满的信任,将手轻轻搁在展昭温厚的掌心。

    阿弥应了声,轻手轻脚往外走,走了一段回身看时,端木翠侧身向内,似是睡着了。

    “你是说,端木将军三日后会大婚?”展昭的声音突然奇怪起来,“大婚的是端木将军?她和谁?”

    黑暗中,展昭的身体瞬间僵住。

    那女侍应一声,起身帮阿弥掀帘,旗穆衣罗侧了侧身,从她的角度,恰能看到阿弥到军帐的这一段。

    那一次,她也是这么想的。

    昨夜他亲耳听她说,记得宣平。

    端木翠吃了一惊:“两千年后?是殷商治下吗?还是武王后裔治下?”

    端木翠听得入神:“这么说,沉渊其实是妖怪?”

    转瞬夜已过半,帐中一片沉寂无声,旗穆衣罗忽然翻身坐起。

    这一声过后,所有的堤坝和防线全盘崩开。她不知道自己倒下没有,似乎是被展昭扶住了,有一瞬间,周身的大穴被外力冲压,有刹那清醒。她看见展昭焦灼而苍白的面容,但她无暇去顾及这些了,她盯住了展昭眸中自己的影像。

    展昭哪里都没去,他待在自己的军帐之中,听帐外人声喧扰,静静掩身于黑暗的角落处,摩挲着端木翠的那根穿心莲花。

    旗穆衣罗淡淡一笑,苍白的脸上难得现出一抹嫣红。

    她能感觉到周围的人声变化,开始是惊惧的,有人在倒吸凉气,然后是不加掩饰的哭声,那是虞山部落的族人喜极而泣,再然后,她终于就睁开了眼睛。

    “你爹把暗语的法子教给了你?”那人听来颇为不屑,“你能做什么?”

    帐外风声依旧,军帐的幕壁被吹得内外震颤,帐内却是另一个世界。难得如此平和温暖,豆羹的香气袅袅如雾,透过这雾气看端木翠,眉目一时清晰一时模糊,明知她不是要找的人,心中却并不失望。相反地,忽然觉得这端木将军,也是一个亲切的朋友,可以毫无负担地同她说说话、饮饮茶。

    “怎么杀?”旗穆衣罗毫不迟疑。

    “地府是这样吗?”那被称作“上仙”的女子皱眉头,“我曾送狸姬下过地府,酆都入,黄泉摆渡,好像不是这样的。”

    杨戬准备泼将出去的无名之火只得自产自销,难怪这副将今次连一点小心翼翼的神色都不露,原来来者势大,他吃准了杨戬不会对端木翠发什么脾气。

    展昭不再隐瞒:“有人擅开冥道,意欲危害人间。端木是瀛洲上仙,职责所在,不能坐视,我同她一起进了冥道,原本力战之下,封闭冥道屈指可成,谁知……谁知沉渊作怪,端木堕入沉渊之中,我希望能找她回来,所以跟了进来。”

    虽然早有准备,但听她亲口承认,展昭心中,还是被什么狠狠碾过一般,有那么刹那,似乎吸气呼气,都带断血脉筋骨,钻心般难以承受。

    索性甩了手:“你自己走。”

    那人忽然怪笑一声:“安邑的人手是留着杀端木翠的,你帮我们除了端木翠,我们就帮你杀高伯蹇报仇。”

    端木翠咬住调羹,忽笑起来:“你喜欢她?”

    电光石火之间,有个念头闪电般将她纷乱杂攘的思绪照得明白透亮,她浑身一颤,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忽然就伸手攥住了展昭的衣襟:“展昭……”

    “若是记起来了会怎样?”端木翠紧张。

    阿弥斟酌着端木翠的脸色:“姑娘,怎么你说起时,好像不高兴似的?”

    “以人对逝去之事的眷念为食?”端木翠讶异,“那要怎么吃?”

    她的手按向小腹,眼前忽然模糊起来,只觉面前的人一忽儿扯长一忽儿压短,有纷乱的色块乱碰乱撞,然后蒙上一层血色。

    “而且,就算你的清明意识苏醒了,你也出不了沉渊。因为在沉渊做主的,是另一个你,除非……”

    只因端木翠尚在他怀中,杨戬投鼠忌器,这一戟只是慑其心志,并不当真要他性命,否则展昭此刻心神不定,怕是难当一击。

    展昭啼笑皆非:“难不成我要头上长角?”

    “既知她不死,哪怕拼了我这条命,也自然要找她回来。冥道封闭,人间重得太平安乐,是端木舍了自己换来的,难道我能因为惧怕沉渊凶险,就将她孤零零撇下,贪生怕死苟且偷生?吃水尚不忘掘井人,世人不知她所为,不会念她一句好,不在意她生死前途或者说得过去,但是我伴她左右,一切看在眼里,我再弃她,有谁念她?我抛了她不管,有谁管她?”

    接着不再言语,目光有些恍惚,似是念及旧事,眸中渐渐化开温柔之色:“端木是个很好的姑娘,有时她脾气很大,好像炎夏一场急雨,打得你浑身透湿,但还没等你反应过来,她又转怒为喜,叫你哭笑不得……”

    想来西岐时还没有出阁这种说法,展昭笑了笑,换一种问法:“展某是想问,是否阿弥姑娘不日将大婚?”

    “没那么容易记起,倘若你的清明意识苏醒,沉渊必然竭尽所能,花言巧语,哄骗你再度睡去。而且……”

    她第一眼就看到一个老头儿,白头发白胡子白袍子,脸上的皱纹堆得像老核桃,立在棺材的正前方,弯腰仔细打量着她。见她睁眼,那老头呵呵一笑,伸手过来:“丫头,起来吧。”

    这句话说完之后娘就不见了,拥着娘的那种暖暖的感觉亦随之消失,黑漆漆的棺材中又只剩下她一个人,她呼吸困难,几乎喘不过气来。

    她将手中的裘氅展开,慢慢披在阿弥身上:“阿弥姑娘,外面很冷。”

    就听杨戬冷冷道:“打灯语封城,这一刻始,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能进出安邑。”

    她觉得娘说得不对,难道梦见熊在天上飞救她的人就叫熊飞?如果她梦见熊在地上跑娘亲会不会说那个人叫“熊跑”?

    那人仍旧毕恭毕敬:“上仙节哀。”

    日间他与毂阊去丞相军帐,商讨了进攻崇城的计划,从列阵到助攻,从粮草到后援,事无巨细,时间不觉而过,筋疲力尽,子夜就寝,几乎是头沾着枕头就着。还没等睡得实诚,营下副将就进来唤他,一声不应,就继而再再而三,很有点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架势。

    展昭心头一凛,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阿弥笑道:“那我知道了,将军这两日口淡,杨戬将军那头的肉羹汤炙,将军必不喜欢的。”

    阿弥缓步过去,伸手抚了抚她垂在肩上的头发,柔声道:“你这两日好些了吗?”

    她低首用膳,乌黑的发遮住脸庞,却露出颈后一抹莹润玉色。展昭移开目光,心中却慢慢柔软下来,轻声道:“端木是我的朋友。”

    展昭一愣,旋即笑道:“我知道。”

    急回头看时,杨戬已将端木翠接住,发觉端木翠气绝,他发出一声猛兽受伤似的低吼,极其愤怒地抬起头来,目光正与展昭相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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