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里的石榴树和核桃树已抽出新绿,一片生机盎然。让她不禁想起了很久以前满树火红色的石榴花,就像是落了一地的碎玛瑙,是那个人最喜欢的花朵。在这里发生的点点滴滴还历历在目,如今却已物是人非。
“想知道那个秘密吗?关于你父亲被害的秘密。”
那罗像是不敢相信似的蓦地抬眼。而狐鹿姑好似已经料到他的这个回答,不动声色地挑了挑眉:“哦?那又是为何?”
一旁的安胡阏氏掩嘴轻轻笑了起来:“王爷,忘记和您说了,前几日我已经收了那罗为干女儿,这可让我为难了。”
“他确实对你有些兴趣,但也还没到那种非要你不可的地步。”安归的话倒是毫不客气,“更不会为一个女人破坏两国之间的关系。我这么一闹开,他只有顺水推舟将你让给我。一方面表明了对楼兰的重视,一方面也让我承了个人情,又能博得个宽厚待客、以大局为重的好名声,何乐而不为呢?”
“万万不可。”达娜王妃瞥了她一眼,冷声道,“我们若是做得太明显,只会令安归生疑。他要只是一时新鲜还好说,如果真对那丫头上了心,岂不从此对我心存芥蒂,还如何能如我所愿亲匈奴远汉朝?”
她整个人就像是被钉在了原地,呆呆地望着他,没有任何反应。
两人抱了好一阵子才分开。乌斯玛帮她擦着眼角的泪花,又忍不住问道:“对了那罗,那时你不是说大王子带你去长安了吗?现在怎么会跟着二王子回来了?”
安归的目光落在了她的脸上,语气温和地开口道:“这几年多谢母妃照顾弟弟了。”
“却胡侯大人……”她这才赶紧行了礼,“不知王后她染了什么病?”
一曲终了,大阏氏称赞了几句,又转过头对狐鹿姑笑道:“王爷,既然你也喜欢,我看不如就向二王子讨要了这奴婢,将这奴婢留下来做您的侍妾,您看如何?”
乌斯玛的面色微微一变,压低了声音:“你去了匈奴不久,曼亚就死了。”
随侍的奴仆们动作娴熟地将烤肉切成块,小心翼翼地送到各位主子的盘中。身姿曼妙的匈奴女子则殷勤地将一坛坛美酒送上前,还不时偷瞄着那位坐在左贤王下首的楼兰二王子,对他的归国惆怅不已。
两兄弟出了门之后,亲亲热热地说起话来。此时没王妃在一边,他们自然放开多了。
下意识地,她又习惯性地伸手摸向自己的脖颈,待摸了个空时不觉苦涩地笑了起来。
“我爱你,那罗。”
达娜王妃应了一声,又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发起了呆。忽然,她伸手将铜镜整个推到了地上,镜子落地时发出了沉沉的声音。
“那罗?是哪个经常被宫人欺负的那罗吗?”尉屠突然插了一句话。他的脑海里不觉浮现出那个少女的身影,浅茶色的长发,琉璃色的双眸,倔犟的神情……不知她是不是长高了变美了呢?
安归向王妃恭恭敬敬行了个礼,抬起头时两人飞快地相视一笑,似乎有同样的光芒在他们眼底一闪而过。依照宫里的规矩礼节,安归还要前往王后的寝宫请安。而那罗等人就先行回到宫人所住的地方,等待接下来的安排。
那罗一走进原来的住处,就见一个圆脸眼睛的少女亲热地迎上前来,不有分说地将她抱住,无比雀跃地喊着:“那罗,真的是你!他们说你回来了,我都不相信!太好了!我可想死你了!”
再年轻再美艳又如何,她这一生还不是要与寂寞为伴了。
虽说匈奴有“父死,妻其母后;兄弟死,皆取其妻”之传统,于男女伦理上也并无太多讲究,但染指妻子的小辈这种事还是不曾发生过。况且,楼兰的二王子还当众表明了自己的心意,无疑令这件事变得更加棘手。
达娜王妃不以为然地弯了弯嘴角:“既然他已经提出来了,我这做母妃的又何必做恶人。”
那罗只觉得全身的血液好像被冻结了,耳中只回响着他曾说过的那句话——我要留下你,自然是易如反掌。
米玛女官满脸堆笑:“还是王妃英明。奴婢这就去准备。”
安归挑眉轻笑:“因为我告诉爱她,只要她这次帮了我,将来我楼兰国还能助她一臂之力,令她心愿达成。”
安归似有些无奈:“若是真想去长安游历一番,我就多派些人跟着你,另外要选几个出色的向导。这样我才能放心。”
“是啊。她的水性一向很好,却偏偏在池子里溺死了。我当时就觉得事有蹊跷,如今听你这么一说,说不定其中有什么秘密。”乌斯玛挑了挑眉,“这王宫的事,谁又能说得清。”
在这如金丝雀笼般的王宫里所失去的一切,她要用另一种方式一一拿回来。
那罗不免徒生疑惑。上次安规不是也提过曲池嫁人不淑,又患了重病,所以曼亚才对他怀恨在心吗?既然她已经嫁过人,怎么又会成为伊斯达的妾侍?
回到楼兰的时候,已是初春季节。那罗一行人的马车经过那条熟悉的孔雀河时,湖面和天空已融入到一片浅蓝之中。西边的晚霞倒映在波光潋滟的河面上,将层层水波染成了迷人的金红色。造型简洁的独木舟在湖面上打碎了倒映的霞光,流动着一道道化不开的旖旎靡丽。
只是,他那样的人,说出来的话又有几分可信呢?或许,这只是他又一个诡计。
她在庭院里静静站了一阵子,转过身打算回去时,瞳孔骤然一缩,像是被阳光灼到了眼睛——门外不知何时站了一位男子,他那垂落在腰间的浅褐色长发丝毫不显柔媚之态,修长的身姿带着无可挑剔的美感,俊俏的五官透出一股勃勃英气。
达娜王妃才满意地点了点头,像是不经意地又问了一句:“对了,那个丫头怎么会和你在一起?”
在这残酷纷乱的世界里,我爱你。
“那罗,你还记得曲池吗?”
安归敛了敛眉:“那王后还有那些大臣们……”
安归微一凝神,立刻明白她指的是谁。他随即答道:“母妃,是我将那罗带到匈奴去的,这其中的缘由也是阴错阳差,请容我日后再禀。如今,她已是匈奴安胡阏氏的义女,等我登上王位后我就会纳他为妃,万望母妃成全。”
她大惊失色,结结巴巴道:“安规!你……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他的眼中闪过揶揄的笑意:“你刚才没听见吗?狐鹿姑让你今晚服侍我。我想,你应该懂得服侍的意思吧?”
“能得到王爷和大阏氏的赏识,那是她的荣幸。那罗,你还不快去?”安归对她的求助置若盲闻,反倒好像急着要把她推出去。
尉屠心里更是纳闷,哥哥这不纯粹是折磨自己吗?太奇怪了……
“你见过大王子?这是怎么回事?”须车显然很是惊讶。
安归微微一愣,似乎沉浸在了某种遥远的回忆之中,嘴角不自觉地弯起,自言自语道:“娶了她,这个世上就只有我能欺负她了。”
难不成左贤王看上了这奴婢?一想到这里,众人心中多了几分了然,看那罗的目光里也不觉带上了一丝暧昧。。
“好了,今天你们兄弟好不容易见面,就先别说这个了。”达娜王妃笑着打了个圆场,“安归你就先休息几日,十天之后举行登基典礼。”
“那你就这么肯定用这个方法能让狐鹿姑放弃?万一他不在乎呢?你也知道他们连继母都敢娶。”她想起刚才的事还是心有余悸。
那罗暂时压下了烦躁的心情,吹了一曲自龟兹国的《婆迦儿》。虽然没有发挥出往日的十分灵气,却也堪比迦陵频迦之妙音。
第二天,那罗特地去了一趟王后的寝宫请安,却被女官告知王后抱恙期间不见任何外人,昨晚见了安归王子已是破例。既然对方下了逐客令,那罗也只能悻悻地离开那里。
“她听到儿子不愿意回来继位,不得病才怪。我帮你也等于帮自己,只要你将来能答应亲匈奴远汉朝,那么我所做的也算没白费。”达娜挑起了眉,眼中闪过精光,“安归,你一定不会让我失望吧?”
习惯,才是最难以痊愈的伤口。
如果是这样,那上次曼亚说的就不是谎话。她可能真的知道父亲被害的秘密……也就是说,最清楚这件事的人就是——曲池。
见到他一脸忍笑的表情,那罗立刻意识到他是在捉弄自己。她不客气地起身给自己倒了一碗水,喝了几口水后也慢慢冷静下来。她迅速将前因后果在脑中思索了一遍,顿时茅塞顿开:“二王子……这……你早就知道狐鹿姑对我起了心思,所以故意用这个办法救了我对不对?”
那罗的心里一阵激动,却不知该说什么,只是默默地看着男子缓步走到了自己的面前。在郁郁葱葱的青翠树木背景之下,他看起来是那么明镜温和。
这样粗鲁有太过亲密的姿势令那罗涨红了脸,她挣扎了几下,听到他低低的声音传来:“想要会楼兰就乖乖别动。”
冬夜的风吹进了帐子里,带着一股冰雪的冷冽气息。
“什么?你居然想偷偷跑去长安?”安归的脸色一变,打断了他的话,“你都胆子也太大了。你知不知道有多危险?万一在路上出了事,你让我如何向逝去的母亲交代?”
“儿臣明白了。”安归脸上的神情令人难以捉摸。
“就是那个经常被欺负的那罗。”安归的眼底飘过了一丝几不可见的笑意。
此刻,她也只能暗暗祈祷这个晚宴快点结束。就在这时,她听到大阏氏的声音传入耳中:“对了,二王子身边不是有个吹觱篥吹得很好的奴婢吗?今天不如让她也来吹上一曲,王爷,您说好不好?”
人们大碗喝酒,大口吃肉,载歌载舞,将晚宴的气氛推到了一个高潮。
安归薇薇一笑,倒也没拒绝,更没看那罗一眼:“多谢王爷和大阏氏的美意。”
达娜垂下眼眸,轻轻喝了一口茶:“安归,你现在长大了,我也管不了你这么多。既然那是你喜欢的女孩,我又何必做那让人讨厌的事。不过,再喜欢一个人,也要时时掌握好分寸,切忌沉迷于温柔乡中。你正妃的位置,一定要留着。记住,你可以不把正妃看成你的妻子,但完全可以把她当成是最有利的工具。”
“若是一时兴起,那时最好不过。待他的新鲜感过了,宫里再添些千娇百媚的新人,那丫头那就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达娜收起了眼中的轻蔑之色,顿了顿,“如果真的上了心,那倒是有些麻烦了。”
空气中,一股马奶酒的芬芳渐渐弥漫开来。无论是清风、明月,或是帐内的人都带上了淡淡酒意,显出了几分微醺。安归不知何时已解开了外袍,在烛光的映照下,他那幢俊美无双的脸妖惑迷人,暗金如绸缎的长发慵懒地披散在他肩后。半敞的单衣里,若有似无地露出了一截性感的锁骨。明艳华美与阴暗邪气毫不突兀地融合在他的身上,就像是时间万恶之源最华丽的化身。
达娜掩嘴直笑:“再过个几年,你可要比你哥哥高了。”
几个女孩子毕竟年龄相仿,很快就熟络起来。
却胡侯脸上的表情更是疑惑:“我看这里面多半有蹊跷。记得以前派人去长安时,大王子一直都说想早日回楼兰。可是从半年前开始,他就像是完全变一个人,不再见任何我们派去的人,几乎就不和我们来往了,甚至就连姐姐的亲笔信函也置之不理。这次对继承王位的事更是一口拒绝。”他叹息着摇了摇头,“我们之前做了那么多事,就是为了让他……谁知却那么轻易被一笔勾销了。也难怪姐姐一病不起了。”
他慢悠悠地放下了酒碗:“这有什么奇怪的。那时安胡阏氏不是也想让你成为狐鹿姑的人吗?她想利用你讨好狐鹿姑,而大阏氏想利用你夺去狐鹿姑对安胡阏氏的宠爱,这只是女人之间的斗争罢了,都想利用你来制衡对方。至于你,当你没有利用价值时,大阏氏可以用很多方法让你消失。”
“那就退下吧。”她的脸上也露出了几分疲倦之色。
她在心里暗恨自己,那罗啊那罗,你真是个愚蠢的女人。
他轻轻笑出了声:“之前你不是也听到了吗?我说了要立你为妃。所以,又怎会讲自己的女人送给别的男人?”
听到这句话他立刻就不再挣扎了。
那罗甩了甩头,低叹了一口气,不愿再继续想下去。这时,只听绮丝兴奋的声音提高了几分:“那罗!我们到王宫了!我们终于回到楼兰了!”
“哥哥,难道你是为了欺负她才娶她吗?”尉屠的脸抽动了一下。
趁着这个机会,那罗才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告诉了乌斯玛。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她隐瞒了那件事可能是出于王后的授意,只说是曼亚自己的注意。
“可是王妃,您就打算这么轻易放过那丫头吗?”米玛女官恨恨地撇了撇嘴。
为什么……那天他将她的手握得那么紧那么用力,握得她那么痛,就好像即使全世界毁灭他也绝不会放开她的手一样。
就在这时,小王子提多稚嫩的声音突然打破了这份沉寂:“我要那罗做姐姐,父王,我要那罗做姐姐!”
“楼兰和匈奴素来是同盟之国,情谊深厚,你也不必这么客气。”狐鹿姑的目光在那罗身上停留了一瞬,“今日大哥索性就成了你的好事。安归,今晚就让这丫头来服侍你吧。”匈奴人没那么多礼法,所以狐鹿姑一提出来,起哄看热闹的顿时不少。
“您说他这是一时兴起还是真上了心?”米玛女官想到那罗和安归一起在匈奴待了那么久,倒也有点不敢确定了。
安归自然是应了下来:“母妃请放心,对那汉朝,我也是心存芥蒂。日后我也不会像父亲那样当墙头草,想要两边不得罪,结果两边都得罪。我们可以对汉朝阳奉阴违、暗度陈仓。”
大阏氏笑看了一眼那几个美人道:“二王子,既然我向你要了那奴婢,自然也不会让你吃亏。这些匈奴美人就算是我送给你的回礼。”
当看到这些熟悉又亲切的故国风景时,绮丝难掩心中的喜悦。可同车的那罗脸上没有丝毫笑靥,看起来倒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二王子,你……”她的脸上已带了一丝恼意,“时候不早了,奴婢也该退下了,请二王子早些休息吧。”
“这个,我也不清楚。我只知道醒来的时候已经在二王子的马车上了。”她含糊不清地搪塞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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