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说到这里，他垂下了头。张嘉田低头俯视着他，就见他脏兮兮的趴在自己脚下，瘦削肩膀将军装撑出了清晰棱角，平时那个乌黑锃亮、一丝不乱的脑袋，现在也乱糟糟的粘了草屑。隔着马靴和军裤，他的腿渐渐感受到了他的热度，他先是想他在发烧，然后又想：他哭了。

    张嘉田和他对视了片刻，然后就见他用胳膊肘支起了身体，一路匍匐着向自己爬过来。他爬得艰难，因为那条断了骨头的伤腿略动一动便是剧痛，可他既然要爬，就不能纹丝不动。张嘉田向他走了几步，停到他的面前：“你——”

    “走了？”张嘉田对着他一瞪眼睛，“死了！”

    张嘉田反问道：“我说让你回家了吗？”

    仿佛有人给他喂了水，他喝了一口，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疼，想睡又不敢睡，怕会在梦里吃枪子儿。蒙眬中，他看到了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那双眼睛十分年轻，他认出她来，但是已经记不起了她的名字，只在心中想：“那个野丫头。”

    张嘉田冷笑了一声：“别拿春好当幌子了，放不放你，我说了不算，得听洪霄九的。洪霄九说了，让你拿钱买命。”

    说到这里，他嘿嘿笑了两声，拄着手杖直起身，他转过身来对张嘉田说：“知道吗，他家原来还有个二爷，身量体格和你挺像，是个好人，可惜，让他给弄死了。他家老爷子伤心窝火的，没过一年也完了。我琢磨着，雷家可能是祖坟的风水变了，要不怎么传到这一辈，出来了这么个邪种？”

    想到这里，他摇了头——不能，叶春好和自己再怎么闹意见，她终究不是个坏人。她不能那么对自己落井下石。

    柴房不算大，可因为里面没柴火，所以空空荡荡的挺宽敞。角落里灰扑扑的趴着个人，正是雷一鸣。

    洪霄九这时回头问张嘉田道：“你给他使了什么法子，怎么让他趴得这么老实？”

    雷一鸣眨了眨眼睛，镇定了片刻，然后换了话题：“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家？”

    洪霄九没答这话，而是对着房内一指，低声说道：“千万得把他看住了。让他发句话，那不算什么，等回了北京，咱们得跟他弄俩钱花。”

    张嘉田深深地一点头：“明白。”

    他一鞭子就把雷一鸣抽哑巴了，而郎中这时长吁了一口气，说道：“好了！”

    然后他重新低头趴了下去。

    张嘉田陪着洪霄九进了柴房。

    费了不少的力气，郎中把他的马靴除掉了，裤管也撕得只剩了半截。张嘉田吃完了一个梨，又从副官手中接过了一个，看得有趣，吃得有味。郎中出手接骨的那几分钟，简直是惊心动魄，三名勤务兵一起出手，才摁住了地上的雷一鸣，而雷一鸣一边挣扎一边哀号，号到最后，他大声哭道：“嘉田！”

    单是喃喃自语着发出这个名字的音来，都让他感到了温暖和明亮。他的钱是要留给妞儿花上一辈子的，绝对不能便宜了那些混账。

    张嘉田一耸肩膀：“我砸折了他一条腿，他能不老实吗？”

    然后他又想起了自己也杀过那个野丫头，便叹了口气，心想：“都来了。”

    郎中为雷一鸣接好了骨头，又用夹板和布条把他的左小腿捆绑了上。张嘉田让人把他从柴房中搬运出去，送进了指挥部内的一间空房里。所谓指挥部，也不过是这村庄中一位地主的宅院。雷一鸣昏昏沉沉地躺在炕上——未经那郎中诊治时，他头脑还算清楚；如今遭遇了那郎中的毒手，他只剩下一丝凉气。

    话音落下，他忍俊不禁，扑哧一笑，边笑边向外走了出去。张嘉田送他出了门，问道：“大哥，我让人送你到指挥部歇会儿去？”

    雷一鸣把两只手往身下缩了缩，依旧是不出声。

    洪霄九用手杖一点他的后背：“大帅？”

    张嘉田作势要走：“那我告诉他一声去。”

    洪霄九点了点头：“这倒是个好主意，路上能省不少事。”然后他转向了雷一鸣，手杖点着地面，他俯下身说道：“大少爷，乖乖的啊，别怕，只要你听话，我就送你回家去。你毕竟是雷家的种，我不看二爷的面子，也得看你爹的面子，是不是？”

    仿佛在冥冥之中，他和他天生的有羁绊。

    张嘉田忽然生出一种预感：自己和这个人，除非死了一个，否则就没完！

    雷一鸣盯着张嘉田的眼睛，仿佛要一直看进他的瞳孔里。这里没有人可以做他的救命稻草，包括张嘉田，不过张嘉田终究还是和别人不同的，所以他还是得把他抓住。

    张嘉田听到他这一声呼唤，忽然感到了愤怒——他算个什么东西，敢对自己一口一个“嘉田”？他以为自己还是他的跟班随从吗？有了屁大点事也要叫嘉田？出门随手找来了一截马鞭子，他对着雷一鸣劈头就是一鞭：“嘉你妈的田！叫张军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