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两人结婚两年了，她的腹中一直没有动静。可道理是这个道理，她不由自主地偏要往坏里想，越是想，越是慌，慌到最后，她和小枝商量出了一条计策，让小枝出门去药铺里，买了一剂打胎的药。药有两种，一种是熬出汤汁来喝的，另一种就是这装在瓷瓶里的小药丸子。小枝瞧着虽是个小姑娘，可在需要她勇敢的时候，可以像个饱经风雨的老妇人一样，对一切都满不在乎。对着药铺里的伙计，她厚着脸皮挑来选去，不懂就问。末了，她买回来了这么一小瓶药，带进了叶春好的房间里。

    即便她不逃，她愿意在这雷府里坐一辈子牢，也同样不能怀孕。一想到腹中怀着雷一鸣的骨血，她就嫌恶得要作呕。他已经成了她噩梦的来源，她永远记得他的裸体——冰凉的，沉重的，像一具还了魂的尸首，执着、蛮横地贴附向她，推不开也甩不脱。

    叶春好的“大事”，便是逃。

    和小枝同坐在房里，她低声说话，说她们的那件大事。说到一半，她忽然停了，沉默了片刻之后，她对小枝说：“那个……还是没来，我心里越来越慌了。”

    雷一鸣这回盯住了他。

    她不是莽撞行事的人，做任何决定之前，总要前思后想无数遍，将种种可能性都考虑个遍。然而如今她顾不得周全了，她的名望、地位，也都可以暂时舍弃了。她是受过穷的，最知道钱的好处，可到了此时，她连那座金矿都可以不要了。

    雷家的财政大权，现在已经尽数转移到了林子枫手中，但幸而她当初也留了一个心眼。巨款从她手中出出入入之时，她颇巧妙地扣下了一点零头，积少成多，竟也落下了天津英租界的两处房子，以及银行里的二十万元。这半年来，房契和存折一直都在小枝的手里，一点马脚都没露，如今完完整整地回到了叶春好的手中。这笔不为人知的体己成了她的底气与希望，纵是天津也容不得她安身，那她大不了带着钱往远走，浪迹天涯去！

    小枝上楼进房时，叶春好正歪在床上看一本杂志，见小枝进来，她坐起身来说道：“那点心我不吃了，你把它收拾了端出去吧。”

    白雪峰听了这话，也笑了：“好丫头，真勤快，天这么冷还往外跑。以后太太哪里不舒服了，你直接来告诉我就行，我打电话叫医生过来。”

    白雪峰一见了她，便忍不住要上来和她搭几句话：“小枝！干吗去了？”

    希望是有的，光明也是有的，前提是她和小枝得轻手利脚。她们不但得像女飞贼似的逃离雷府，还要有力量奔波流浪。

    “让贝尔纳过去给她瞧瞧，别让她乱吃药。”

    说这话时，她的态度非常自然，因为那药包上没有字迹标签，除非白雪峰把它打开了检查，否则她说什么，就是什么。

    逃是不容易的，但只要她和小枝都轻手利脚，那么这大帅府又不是一座堡垒，她们总能找到脱身的机会。

    她身体结实，胎打下去了，她没有死，但也没有等着叔叔婶婶把她卖去窑子。打下胎的第三天，她逃了，一路逃去了女子留养院门前，因为听闻这地方专收可怜的孤女，而她无父无母，正是一个孤女。在女子留养院里悄悄地活了三年多，她因为才干出众，被叶春好选中了带走，从此改头换面，又进入了一个新世界。

    雷一鸣点了点头：“也行。”

    “太太，”她低头悄声地说“您真吃它？这可不是闹着玩的，真要是吃出个三长两短，那可了不得！”

    小枝咬了牙，从此加了万分的小心来照顾她，照顾了没有几天，她渐渐地知道看人了，又过了几天，她开始说话了，说的都是不要紧的闲话，那天夜里的事情，她一个字都不提。直到这该来的月事没有如期而至，她才像慌了神似的，含含糊糊地向小枝讨起了主意。

    叶春好听了这话，怔了一怔，随即叹了口气：“不吃的话，我心里实在是慌得很，越想越是害怕。万一是真的，那我岂不是——”

    白雪峰赔着笑一摇头：“没有。”

    小枝答应一声，走到床前的小桌子旁，把桌上的几碟子点心放进了一旁的大托盘里，然后回头向门外看了看，她转身走到叶春好面前，从小棉袄里头掏出了一只小瓷瓶。瓷瓶上面什么标签都没有，叶春好见了，伸手就要接，可小枝紧紧地把它攥住了，就是不肯松手。

    她给了他一个微笑：“也没干什么，太太这几天肠胃不舒服，像是有点儿积食似的，我就出去买了一服药回来。”

    雷一鸣在家里躲了一个来月，脸上那四道血痂已经脱落得差不多了，瞧着基本恢复了原样。白雪峰见他此刻挺清闲，便赔着笑说道：“大帅。”

    他笑道：“我看太太的精气神是越来越好了，这两天她的肠胃有点不舒服，还知道自己保养身体，让丫头出去买了药吃。”

    雷一鸣枕着双手，躺在床上，听了他的声音，便转动眼珠扫了他一眼，又“嗯”了一声。

    “贝尔纳医生上个礼拜去上海了，总得过了春节才能回来。要不然，我让郎大夫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