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鸭子似的往肚子里填了许多干粮，他噎得直伸脖子，然而依旧吃。吃饱喝足之后，他估摸着自己连饿上一天两天都不会有问题了，这才抖擞精神，也出了门。门外的天还黑着，四周听不见人说话，只有沉闷而整齐的脚步声传来，是两位师长的军队正在分批开拔，悄悄出发。雷一鸣从白雪峰手里接过手套戴上，又仰起脸望了望天上的星星。

    他沉默了片刻，然后说道：“往家里发电报，让他们把太太的衣服都送过去，别冻着她。”

    张嘉田一路出城，上了石砾子山，请满山红替自己向雷一鸣传个话——他得再见雷一鸣一面，因为他不是单枪匹马一个人。他回去了，或是当卫队长，或是当平头百姓，那都好说，可张文馨父子呢？马永坤呢？下头的那些小兵呢？

    至于爱不爱的，她没考虑。一个张嘉田就已经够她死去活来的了，要是再爱上一个，她非折寿不可！

    说到这里，她走到了屋门前。伸手推开了房门，她忽然回头又道：“表哥，你说他……”

    陈运基出去了，白雪峰进了来，给他加了一件衣服。他此刻倒是不冷，只是喉咙发痒，总想咳嗽几声。从白雪峰手里接过一杯热茶，他喝了一口，然后说道：“这回回家，我怕是要病上一场。”

    曹正雄果然打探出了些许消息，消息不多，但也够他对着舅舅耳语一阵子。洪霄九一边听一边吃，及至听完了，他也吃完了，从外甥胸前的小口袋里抽出丝绸手帕一抹嘴，他被帕子上的香水气味熏得打了个喷嚏。曹正雄盯着自己的丝绸手帕，有些心痛：“舅舅，您看接下来该怎么办？咱们要不要把张嘉田叫过来，当面质问质问他？”

    林燕侬打着自己的算盘，脑海中的算盘珠子噼啪乱响，震得她连午饭都忘了吃。张嘉田关门闭户，也有点不食人间烟火的意思。倒是洪霄九那边照常生活，一边守着炕桌连吃带喝，一边听着“贝”在他耳边报告。

    他得向雷一鸣讨句准话，也要在这讨话的过程中，再仔细观察观察对方的态度。一旦感觉不对劲，他就立刻打消念头，老老实实地回青余县去。

    天迟迟地亮了。

    林燕侬听到这里，叹了一口气——马永坤这人就是这样的，要说好，真挺好，除了好就没别的了，想和他说几句话，都说不下去。

    张嘉田站了起来：“我看你这个娘们儿啊，成天除了臭美就没别的事儿了。说是给我做棉裤，做得像两条羊肠子似的，还给了小马，我连个棉裤毛也没捞着。”

    然后他落荒而逃，生怕他舅舅污染了他笔挺的新军装。逃到半路，他迎面看见了张嘉田，当即站住问：“张师长出门啊？”

    把房门关了上，她轻声问马永坤：“表哥，你说，他要是真那么干了，能行吗？”

    然后他又道：“谢谢您的棉裤。”

    陈运基答道：“都预备好了。”

    张嘉田昨天出了一趟城，今天起早吃了饭，还得再去一趟。他起早，林燕侬也跟着起早，给他找衣服、摆早饭。他坐在桌前连吃带喝，见林燕侬忙里偷闲，对着墙壁上的玻璃镜子左照右照，照的时候抿着嘴唇，两道眉毛忽高忽低地乱动，便笑了一下：“行了行了，镜子都要让你吓碎了！”

    “是的，他上午接到了您的电报之后，就立刻带兵上火车了。”

    说完这话，他叫来了马永坤和张宝玉，带着三十来人的卫队就上马出城了。天越来越冷，路越来越滑，他非得尽早上路，才能在正午之前登上石砾子山。

    马永坤看着她，不说话。

    张嘉田……

    “天黑之前肯定回来，你等着吧！不回来的话，我让人给你们送个信儿！”

    曹正雄连忙把那手帕抽出来放到了桌子上：“舅舅拿着用吧，这玩意儿我有的是。”

    她一边沉吟着，一边把马永坤招进了房内——除了马永坤，这地方也没有第二个人肯拿她当个人来看待了，仿佛她就只懂得吃喝穿戴，没有灵魂也没有思想。她因为舍不得张嘉田，所以能受的委屈全都尽量受，一边受一边还没心没肺地嘻嘻笑，但她并没有因此真就一路傻下去，该明白的事情、道理，她自认为也都明白。

    “太太屋里冷不冷？”他冷不丁开了口。

    林燕侬自己有间小屋，但是从来不住，只在张嘉田的房间里栖身。这回她垂头走向了自己那间屋子，回头见马永坤亦步亦趋地跟着自己，显然是护送的意思，心里便有些感激：“表哥，你别管我了，趁着现在没事，你回屋补一觉去。昨夜他没回来，你不也是担心了一夜吗？”

    白雪峰立刻问道：“您现在是觉得哪儿不舒服吗？”

    一想到自己从雷家卷出来的那些体己，她就觉得自己一定得好好活着，将来要是命好，兴许还能养出一家子孙男娣女来，自己也能成个有名有份的老太太呢！

    林燕侬笑了：“你不嫌弃就不错了，这也值得一谢？我的手艺不好，你就对付着穿吧，能穿过这一冬就够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