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冷，所以哥嫂把他打发到这里山里来打猎，不到天冷了，就不让他回去。

    小全听了这话，不言语，抬了手挠脑袋。张嘉田见状，当即又道：“得，我把我穿的那双大皮鞋也给你，这行了吧？”

    张嘉田喘了几口气，又道：“小全，你给我口水喝。”

    “凭啥啊？”

    他把叶春好送他的首饰当了几样，当铺里的伙计看他形容落魄，绝不像是能拥有这等珠宝的阔人，便怀疑他是个贼。伙计没报官，但统共就只肯给他几十块钱，他爱当不当。

    通缉令上印着他的照片，他不记得那照片是自己什么时候拍的了，总之上面的他还英姿飒爽着，还是一省的军务帮办。从军务帮办到通缉犯，之间只隔了一场醉。雷一鸣没说错，自己是变了，心变了。自己和他之间，迟早要有一战。迟早的事，迟一点、早一点又能怎么样？

    天津的朋友还靠不靠得住，他不知道；留在通县的队伍怎么样了，他也不知道。火车拉响汽笛，冲出如云般的雪白蒸汽，一路轰轰烈烈地开动起来。张嘉田站在人群之中，四面八方都是行李，压迫得他直不起腰、抬不起头。火车外头是什么风景，他也看不见。

    叶春好所给他的那一小包首饰还在，他背对着小全把那小手帕包打开，拣出了一枚小戒指。转身把这戒指给了小全，他说道：“这玩意儿贵得很，你将来把它给你媳妇，你媳妇一定高兴。”

    “就凭你挖了个大坑把我陷进去了，害得我差点儿摔死！照理说，我都该找到你家里去，让你哥揍你！”说到这里，他又是一笑，“你要是把衣服给我，这事儿就算完了，我还送你个又漂亮又值钱的小玩意儿，包你喜欢！”

    小全点了头：“有啊，还有一套。”

    小全回了头：“啊？”

    小全接了戒指，因这戒指嵌着一小块翡翠，瞧着又有金色又有绿色，确实是挺漂亮，便高了兴，同时又有一点忸怩：“我还没媳妇呢。”

    张嘉田听了这话，登时松了一口气：“我就知道我的骨头断不了。我还有大事要办呢，哪有时间躺这儿养骨头？老天爷也不许我犯这个懒。”

    同时，他心里想起了叶春好。不知道叶春好现在怎么样了，他想雷一鸣一定饶不了她，可他现在顾不上她了，有心无力，真的顾不上了。

    想到了“报仇雪恨”四个字，他东倒西歪地又站了起来。他自小就是个好勇斗狠的性子，向来不肯吃亏。活到如今，他这当惯了帮办、耍惯了威风的人，越发地受不得委屈，越发地能记仇。

    张嘉田总觉得，吃棒子面窝头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就这样，他遇到了好人，得救了。

    张嘉田抬手指了指嘴：“水，我要渴死了。”

    况且他心里还有壮志呢，他还想奔前程呢，他还要报仇雪恨呢！

    这个地方也不能久留，即便小全可信，先前来瞧过他的那个大夫也不可信。他得走，即刻走！直隶都是雷一鸣的地盘，他目前要么是往远了跑，要么是去天津——天津有租界。

    随即他站了起来，歪着脑袋掏了掏耳朵，还不耐烦了：“你这人咋总不好好说话呢？”

    穿山过林地走出了三里地，他拄着木棍，慢慢地跪了下去。紧闭双眼喘了一阵粗气，他颤巍巍地又站了起来——他得走，不走就得死在这儿。死在这里等着喂狼？那不行，那他不甘心！他不能让叶春好担惊受怕地为自己白忙活一场！

    小全这才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给他送去了水，让他喝了个痛快，并且问道：“还有窝头呢，你吃不吃？”

    这一回，他没敢再麻烦小全，自己试探着下了那土台子似的破炕。东倒西歪地走出房去，他在大太阳下脱了自己那一身脏衣。房外的破桶里装着河水，他看了看那水，然后问小全：“你有多余的衣服没有？”

    张嘉田摇摇头，不问了。他看出来了，这小子听不懂太复杂的人话。咽石头似的把那个大窝头硬咽进了肚子里，他慢慢地坐了起来，就见自己那两条腿已经伸直了。

    张嘉田这些天已经晒成了黑炭，如今的发型也仅比乞丐漂亮一点，穿着小全那身洗白了的旧衣裤，趿拉着一双破布鞋，他上了路。小全一手捏着戒指，一手拎着一双大皮鞋，站在窝棚门口大声问他：“你坐火车吗？坐火车得往镇里去，往东走！”

    “骨头……”他迷迷糊糊地想，“骨头……”

    他那一夜跳下火车滚进草丛里，摔得晕头转向，只剩了一个逃的本能。他背对着火车向前爬，专往那深深的野草里钻，钻着钻着，他一头扎进了陷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