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你不是喜欢他么？”

    中国文字是多么的博大精深。

    大概也是出院没多久，她比之之前瘦了一些，但这丝毫不影响她的风姿，她有些生硬的转过身，手上的花挡住了她大半张脸。

    莫非是她的亲生姐姐，据说她们最初的十个月是在同一个地方度过的。从受/精卵渐渐幻化出人形。彼此见证对方所有最赤/裸的形态。

    “……”

    “我、说、我要离开这里，她想要补偿我？我不会给她机会，我会让她被愧疚折磨，到死都不安生！”

    顾平安疲惫的看着天空，与地下灯红酒绿的不夜城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天幕中星光闪烁的一片静然。

    她似乎也没想到两人会这样撞见，略显尴尬，转身要走却已来不及。

    沈安平觉得她义正言辞的话是那样讽刺，他冷笑问她：“你现在不是自私？你把什么都计划好了，惟独没有计划我。”

    那一刻，顾平安突然对童话故事里被继母和姐姐欺负的灰姑娘产生了强烈的怜悯和共鸣。

    她一句句指责质问把顾平安说的哑口无言。她辩驳无能。作为女儿，她实在太失败。

    这老太太，得病都比一般女人犟。明明就是娇生惯养的命，偏偏要死撑。

    顾平安坐在医院停车场外的台阶上。夜幕低垂，只有院墙外的马路上还有阵阵汽车引擎做动的声音，机械的嗡鸣着，像一曲华丽的乐章，各式夜生活真正开始了，闪烁成片的霓虹灯让顾平安莫名的惶恐。她紧紧的抱着自己的膝盖，将脸埋在自己凸起的关节之上短暂的休憩。

    顾平安难以置信她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她紧皱着眉头斥责：“就算你和她什么关系都没有，你说这话也太没有人性了吧？”

    太后在那位阿姨的葬礼上哭得很伤心。回家的路上她就对顾平安说：“闺女，以后妈妈要是也不幸得了这个病，你别劝妈妈做手术。我宁愿完完整整的死也不想这么折腾。”

    前年大院里一个很疼顾平安的阿姨因为乳腺癌去世。她那么活泼开朗的人，因为患病，变得异常沉默。割除了□，本以为就治好了。可没多久，癌细胞又被查了出来。因为割除乳/房，她老得极快。到死的时候她已经俨然被病魔折磨的不成人形。

    顾平安不在家里住，不知道她的病竟然已经这样严重。有几次她回家，饭后都是爸爸洗碗，她只以为是年纪大了以后爸爸更加心疼她而已。她从来没有往坏了想。她家太后一直是她心里的女金刚。所以她粗线条的没有发现她常常疼的手都抬不起来，她也没有发现她的皮肤状况越来越差。她走入了女人最危险的十年，可她顾平安却一无所知。

    “是，你不是唯一一个，但是顾平安只有唯一一个，而我只要唯一的那一个。”

    “平安，有什么我们一起商量，没有什么解决不了。”

    顾平安脱了自己的大衣，轻手轻脚的给他盖上，但他还是一触就醒了。睁开的双眼血红血红，充斥着血丝。初醒的他动作有些迟缓，目光略微涣散，声音也是哑哑的：“平安，你过来了？”

    前一刻她才恨透了她，可这一刻，她却觉得再大的恨也无关紧要了。只要她能好好活着和她吵架，让她拿命换她也愿意。

    这傻子，让他不要来，他还是跟来了。

    “这是什么？”顾平安冷冷哧了一声：“我觉得你还真可悲！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到底有什么意思？”

    如她所说。妈妈只有一个，情人还可以有很多个。

    “你自己送进去吧，我现在要去买东西。”顾平安拒绝为她带花，事实上也算是一种让步，她知道妈妈也想见莫非。面对这样一个被疾病折磨的老太太，能为她做什么就做什么，她不想等到来不及的时候再去后悔。

    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心里竟然有这么强的孤独感。明明是世界那么大，明明容纳她的空间只需那么一点，她却为何觉得哪怕只需一点也无处可寻。

    “顾平安，记住你今天说的，永远都别后悔。”

    一贯沉着镇定波澜不兴的沈安平先生，现在就跟个不知所措的孩子一样。

    “这一巴掌！我一直都想打。”顾平安停顿了一下，戳着莫非的肩膀又说：“这条命，是她给你的！她没有说要收回去，你凭什么吃安眠药？”她用力的拽起莫非的手腕，金属手镯往肘处下滑，发出丁玲哐啷的碰撞声，手腕上的伤痕全数显露出来，触目惊心。

    顾平安默默探手至爸爸肩头，无声的安慰着他。

    顾平安沉默。她不知道能说什么。生命和美丽。这对女人来说是一场豪赌。

    “顾平安？”沈安平抬眸静静的盯着顾平安，问道：“你确定么？”

    他眼中有毫不掩饰的欣喜，而她眼中却只有死水一片。

    这是顾平安知道一切以后第一次和她见面。

    她总是怨恨她对自己不好。可是想想，那也是因为她对自己太好了，所以只要有一点点不好就被无限放大。

    顾平安的心像被一盆冰水浇过。和她同一天生日，可不就是和自己一天生日么？可不就是沈安平么？

    没想到就真的被她一语成谶，她现在也被这号称“女性杀手”的疾病折磨，更或者，那时候她就已经知道自己有病，只是一直藏着掖着不说。

    癌症晚期。

    她恶毒的对她说：“努力的争取也得不到，我就想让你也尝尝这感觉。”

    “一定会好的。这病现在一点都不可怕，好多人都治好了。”顾平安在安慰妈妈，也在安慰着自己。

    爸爸轻叹了一口气，满目苍凉。

    “呵。”莫非轻笑一声：“就算是那又怎么样呢？反正我就要走了，以后咱们也见不着了。”

    顾平安瞪大了眼睛，“你说什么？”

    她走的很慢，每一步都仿佛有千斤重。但医院真的没有多大啊，即使她走的再慢，她最终还是走了出来。

    其实顾平安一直觉得自己不是一个贪心的人，她想要的其实特别简单，和沈安平斗嘴，和关小宝插科打诨，逢年过节就回家连吃带拿吃公攒私，这样的日子，一过就是一辈子，该是多么幸福？

    可是现在，她一点都不想这样做。她甚至惊慌失措的想要把丑陋的一面掩饰起来。让大家都看不见，尤其是妈妈。

    “我说什么你都能做到么？”莫非有些难以相信顾平安竟然也有放低姿态的时候，说话都有些哆嗦。

    像机械的复读机，他又说一遍：“不管什么理由，我不在意。”

    他从后视镜里看见了他魂牵梦萦的身影，一跃而起，将车门打开，三步并作两步的跑到她面前。

    “谁能不准我走呢？”莫非的口气十分不屑，她挺直了背脊依旧只能和顾平安平视，顾平安冷冷看了她一眼，问道：“你到底要怎么样？”她沉默了一会儿，“她现在的病情想必你也知道，你能不刺|激她么？说吧，你到底想怎么样？”

    “谁准你走了么？”

    倔强的爸爸摇了摇头，“我不累，你妈妈才累，她身上疼她也忍着不告诉我。”仿佛一夜就老了，一贯坚强的爸爸此刻看上去是那么悲伤。

    “好！我成全你！”

    妈妈哭，顾平安也跟着哭，她紧抿着嘴唇，半晌才回答：“现在就流行瘦为美，你懂什么？”

    “可他喜欢你。”莫非冷冷看着她，曾经澄澈的一双眼被怨毒占领，美丽的脸此刻是那样扭曲，她一字一顿地说：“努力的争取也得不到，我就想让你也尝尝这感觉。”

    “现在不关我的事了？可我怎么觉得你做的每件事都针对我呢？”

    她紧紧的握着她的手，那样瘦骨嶙峋的手，顾平安觉得仅仅几日而已，她竟然瘦成干尸一样。心更疼了，恐惧也更深了。

    以前啊以前，现在啊现在……

    前因，后果。

    十几年的秘密和压力悄悄染白了他的发丝，他连睡着了都紧紧蹙着眉头。眼窝里的那片青黑让他看上去老了很多。

    “你不在意我在意！沈安平你听着！莫非她讨厌你，所以不乐意看见我和你在一起了，莫非现在是影响我妈心情的关键，我不能惹急她你懂么？我必须离开你！不然我让她不痛快了她就会让我妈不痛快！我妈平日也待你不薄，你就可怜可怜老太太都快进棺材了，让她消停点，开心点，行么？”

    她双手撑着酸麻的大腿站了起来。如果她没有猜错，他应该还在医院外面吧，该面对的迟早要面对，她决定不再逃避。过去那些温暖的回忆，最终只成为时光的摇铃，摇响脑海最深处的回音。

    顾平安的脸上终于有了表情。她的眼睛里有强忍的潋滟水光。她失控的伸出拳头砸在他胸口，他却一点都感觉不到疼。也没有去抓她的手，任由她发泄。

    “……”

    “……”

    他像个犯了错的孩子，小心翼翼的回答：“我担心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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