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他依旧是笑，“尊神有慈悲心，或许举手之劳，不会放在心上。但对于我，救命之恩一时一刻都不敢忘记。”

    终于抵达渊潭，不知是近了的缘故，还是她幻化成了正常人的缘故，往常看似只有指尖大小的水面，居然也有一望无际之感。

    水下传来沉闷的声响，犀角灯底的水纹渐起微澜。长情蹲下看，渊水万万，似乎有什么从深处扶摇而上。最初朦胧的影像，随着越升越高，变得越来越清晰。

    这条鱼可能是打头阵的，水上涟漪未散，乐声便大盛起来。一时水族往来如梭，起先不过顶灯，后来模样也开始发生改变，穿着红衣载歌载舞，水下热闹得俨然街市一般。

    没人，水面风平浪静，只有漫天星辉倒映，洒下一池寒冷的光。

    渊海君说不会，“那时除了尊神，天上地下没有一人敢救我。只是日久年深，连尊神自己都忘了。不过尊神当真一点印象都没有吗？若是没有，为什么会路远迢迢，到渊海来找我？”

    他微微一怔，很快便又轻笑，“尊神还是不相信我的话。”

    龙首原的西北以北，是一片无底深渊。当初赤狄和白狄大战，战神神斧落地砸出来的孔洞，竟能深得直通地心。渊深则聚水，寒潭千尺像盛世中的第三只眼，毫无顾忌地审视那片高原。厚重的水幕之下，另有一双眼，也静静地看了她百余年。

    见过什么呢，一双眼睛么？她顿下来，发现无从问起。

    “我看是有人冒我的名做了好事。”她得出这样的结论。

    长情不得不撑着膝头弯腰下视，隐约听见了点丝竹之声。乍见一条叫不出名目的鱼，顶着发光的脑门悠哉游过，尾鳍一摇，摇出了一池碎芒。

    “五百年前我遇劫，是尊神救了我，将我放进这片水泽里。当时我欲报恩，尊神说不急，等我长大。如今我长大了，每日遥望龙首原，就是等尊神醒来，来渊海找我。”

    长情看了半天，“长成这样，肯定不好入菜。”

    长情燃犀夜行，苍茫月色下只有她一个人。犀角灯偶尔照见鬼魅，那些东西隐隐一现，很快就又消失了。

    天上星辰发着寒光，她回头望了眼，帝国中心最辉煌的建筑，以极具锋芒和野心的姿态展开。满城的灯火，在皎然月色的映衬下，反倒有美妙温软的气韵。

    “尊神……”他的嗓音轻灵，水里来的精魅，总比岸上的多几分剔透。目光亦漫漶如沁水的经卷，流淌过她的脸庞。忽而一笑，“你来了？”

    长情呆住了，那年紫宸殿里抱柱化龙引下天雷，直直劈在她眉峰上，也没让她像现在这样动弹不得。见面就一个拥抱，这些水族的礼节真是重得令人发指啊！

    长情确实有记后不记前的毛病，人睡得久了，常会把现实和梦境颠倒混淆。一些没有在心里留下深刻印象的人和事，经常一觉醒来，便杳无踪迹了。

    他抬起手来，修长的五指舒展开，掌心升起一汪翠色。那翠色鲜活欲滴，像嫩叶上的露水，中央是一条蓝鳞覆身的鱼，有长长的须髯，大而旖旎的胸鳍和尾鳍。

    长情纳闷，“我从来没救过什么人啊……”

    这话说出来大概有点伤人心，长情道：“我是好奇，究竟什么人会盯我几百年。尊驾觉得这是在报恩，而不是以怨报德？”

    像阔别多年，终于重逢一样，透着亲厚和算无遗策的必然。

    他带着满身水泽之气，眼睛也是潮湿的。身上衣衫遇风即干，长直的发却依旧漉漉披散在身后。

    是个人啊！但他并不走近，白衣翩翩，隔水相望。水是流动的，他的衣袂也是流动的，织金的广袖在暗涌下招展。他只是静静地、深深地看着她，眼里聚着星辉，唇边带着浅笑。长情看遍了人世间的繁华，却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仿佛临照寂寞空山的月色，一身秀骨，天性散淡。

    她嗳了声，“有话好说……”

    旷野无垠，枯草拱着脚心，有种刺痒的感觉。她记不清自己睡了多久，睡梦中可以感知骄阳和风雨，但像这样切切实实地，让微小的生命接触自己的身体，恐怕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他的笑容有些僵硬了，“尊神，这不是菜鱼，是我的真身。鱼生双翼，是为赢鱼。彼时我年幼，误闯雷泽，神龙布雨时把我一并送到了人间。雨后我躺在水洼里奄奄一息，是尊神把我送进渊海，救了我一命。”

    薄如烟雾的轻容拖曳过北坡，草地发出沙沙的声响。蛰伏在枝叶间的水汽在午夜缓慢升腾，天地如一瓯，那水汽是沉淀在瓯底的，有形的美酒。

    长情摸了摸发烫的额头，发现这次的寻根究底实在有点意思。

    长情没弄明白他的意思，但见他扬手一拂，劈开了水面。渊潭亿兆的蓄水如银墙壁立，一条笔直的长廊直通渊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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