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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 我怕他认不出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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峰两侧还挂着硕大的布囊,露出外邦特产的丝帛和酒器来。

    崖儿和枞言互换了眼色,停住步子,暗暗将手压在剑上。

    也许就像一个疤,不去触碰,可以当它不存在,一旦直面,便是鲜血淋漓惨不忍睹。

    他把手收回来,背在身后佯佯踱步,“吓人么?水里来的东西都是这样,常年被浸泡,化形也只能化个大概,和人终究有分别。”抬眼看,这金缕城居然很有当初王舍城的风貌,迷雾之下也是人来人往,灯火满市。

    苦中作乐,退而求其次,这也是做人的学问。波月楼的人经历了无数大风大浪,总钻牛角尖,只怕早就死了。枞言默默把虚设的幻境撤了,她跃上马背牵起缰绳,他在身后跟随着。有句话,其实他一直想问她,眼下只有他们两个,他踯躅了下,还是忍不住出口,“往日的紫府君何等荣耀,现在落得这样收场……他一无所有了,你还喜欢他吗?”

    两个人忙应了,牵着马进了金缕城。

    崖儿看见枞言的身体剧烈颤抖了下,起先是不敢置信地遥望,后来便踉踉跄跄,向那女子跑了过去。

    “我们从临洲来。”枞言笑着说,“带了点小东西进城贩卖,讨口饭吃。”

    她点点头,“二十多年前,我母亲在通天塔前跳了一支舞,从此江湖上的人便记住了她。云浮十六洲,我走遍了十五洲,只有这毗蓝洲,我前后就来过两次。每次见到那座塔,我都会心生恐惧,也不知是为什么。”

    枞言却不以为然,“不会写字,还签什么卖身契?”

    他把手伸到她面前,反过掌心来,让他看指纹。崖儿到这时才发现他的掌心是空白的,如同一张白纸,别说指纹,连掌纹都没有。

    轿子里的人终于下来了,一身白衣,面庞清丽,望向枞言的目光霖霖欲雨。

    他失笑,“你是嫌不够美么?”

    枞言愁眉望向她,果真是不在乎的人,才这样处处大方试图成全他。如果换成紫府君,她还会说这样的话吗?

    进门后便发笑,崖儿道:“你也该学学认字了,如果哪天被人骗着签了卖身契,到时候连哭都找不着坟头。”

    崖儿凑过去看,讶然道:“都快认不出来了,以后还能变回来吧?”

    那张美得近乎妖异的脸,慢慢在他手下发生变化。平凡一些,但眼睛还是那双眼睛,如水底的曜石、暗夜的星,依旧满含耀眼的风情。

    枞言不知怎么安慰她,在她肩上轻拢了拢。她深吸一口气,脸上阴郁瞬间又散尽了,复看向那个花魁,人群中的花车精美华贵,且造得高人一头。花车里的女人慵懒凭栏,百无聊赖盘弄着手里的彩球,单是如此,就让底下男人惊呼成了一片。

    人潮向前涌动,他们反其道而行,宽坦的大道渐渐显得寂静,只有马蹄声哒哒地,回荡在空旷的街面上。

    崖儿和枞言策马前行,入城之前需要乔装改扮一番。胡人少年的面具已经无法再使用了,枞言让她稍待,制出一片幻境来,让她重整衣冠。

    枞言一把搂住了崖儿的肩,“确实只有两人,但不是商队,我们夫妻想借贵宝地,赚几个小钱糊口。”

    枞言是水中来的,可以熟练运用水系的一切技巧。他画了个圆,圆形中立刻填满了水,水墙壁立,轻轻漾动着,照出她的脸。

    天外天的太阳落得很突然,转眼余晖消散,暮色四合。依山傍水的城池,在徐徐漫溢的夜里涌起淡薄的雾气。这雾气是没有根的,不知从何处来,在脚下翻卷着,越卷越多,越升越高,直至笼罩全城。墙头放下了灯笼,透过迷迷滂滂的雾气,显得寒凉且暗淡。隔着雾气的脸,被灯光映照着,也飘渺如鬼魅。

    “除非他也是仙。”崖儿随口道,掖掖自己的脸颊,“好了么?”

    暖阳之下,草坪之上,他仔细审视她的脸。她有漂亮的五官,那种细致的程度,很难用语言来形容。他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她时,她被护岛的巨龙打落进水里,湛蓝的海水中,她像一朵颠踬漂流的花,绮丽的衣裙随洋流招展,那张面孔,在他回到大池陷入沉睡时,也不停在眼前重现。胡人少年的滑稽扮相,实在不适合她。他在波月楼两年,经常看见她顶着那张脸出入,早就想替她换一换了,今天恰好。

    金缕城很大,散出去的人,基本渗透进了城内的每个角落。他们的任务是逐个击破,只有后顾无忧时才能攻进众帝之台。否则外阙的五城包抄起来,就要冒被全歼的风险,胜算几乎为零。

    “万一让你按手印呢?”

    她说不是,“我怕他认不出我来。”

    在日头下狂奔了半个时辰,才到金缕城前,众帝之台严格的控关制度,一丝不苟地执行到了这里。不是本城人,进城可以,但要说明来历。两个武侯拦住了他们的去路,上下打量一番,面无表情地问:“是走亲还是会友?”

    灯下的娇影总有如诗般的婉约,窗扉轻启了小半,窗后露出一张桃花面,轻轻嗳了声,像情人的耳语:“来么?”

    她摇摇头,“干我们这行的,从来不知道愧疚是何物。我杀一个不相干的人都不觉得愧疚,怎么会因这种两情相悦的事感到愧疚?以前我一直觉得自己这辈子不会遇上这样的感情,甚至得知我父母的遭遇后,我还有些不理解他们的生死与共。现在我明白了,一个人一辈子,总要有个带你领略甜酸苦辣的老师。我运气不错,得到了最好的,有什么理由不去爱他?”

    崖儿回身看了他一眼,天很热,他半点汗星也无,连面色都未起任何变化。她心里嗟叹,没有爱过的人,怎么能懂得她的心思。她偏过头,望向远方的城阙,低声说是,“即便他一无所有,我还是喜欢他。”

    崖儿对插着袖子,耷拉着眉眼看枞言,枞言脸上露出迷茫的神情来,低声道:“我不会写字。”

    这是难得一遇的盛会,不论有钱没钱,只要被花魁相中,就可以抱得美人,共度春宵。

    枞言不屈,追问:“是因为愧疚吗?”

    绚烂的烟火忽然冲上云霄,隔着一片迷雾,在空中绽开繁花。崖儿仰头看,深浓的两弯碧色在她眼底荡漾,她勾起唇角,“这个花魁,不知会不会跳《绿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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