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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章 长烟落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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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不了我……”渐渐顿下来,调转视线看金石,“千户,我要托你一件事。”

    冬日的长公主府,看上去灰蒙蒙的,连檐下的彩画都黯淡了。不过贴上窗花,似乎又焕发了生机。就像一张死白的脸上点了朱唇,对比鲜明,甚是好看。

    婉婉低下头,开始掰指头,“我是十七岁回到北京长公主府的,一年、两年……后儿正满五年。”

    她的描述那么瘆人,小酉蹲在她腿边说:“您年轻轻的,怎么能跟着去呢。再亲的人,死了都变得无情了,他们应该把您往回轰,怎么能挑灯来接您!”

    行为也殊异,常坐在廊下的阴影里,微微眯着眼,静而忧郁地看向天边。天幕上空无一物,她却望得出神。还有孩子,照理说五个月应当显怀了,可这回却完全没了动静。叫太医把脉,说是还在,但又支支吾吾表述不清,似乎是伤了根基,无外乎两种可能,一种是孩子个头小,长得慢些。另一种较为悲观,殿下经此浩劫心血已干,再等半个月,如果依然不见腹部隆起,那恐怕不大妙,必须用药把孩子打下来,否则死胎滞留体内,对殿下身子不利。

    铜环忧心忡忡,没敢把太医的话告诉她,只和余栖遐商量。原本打算将计划推迟的,但机会很难得,余栖遐沉吟半晌拍板:“带个太医一起上路,就近随侍,好为殿下保胎。”

    有了求生的意愿,她心里渐渐平静下来。吃了药,睡了两天,胸口的痛减轻了,只要不去想战事,就不会再感觉不适。事后回忆经过,她还带着笑意,“就是忽然一阵恶心,以为孕吐,想挣起来的,结果使不上劲儿了。吐血和吐东西不一样,我孕吐的时候嗓子里疼得厉害,吐血却寻常,还有些甜丝丝的……那会儿就死了也没什么,我看见爹爹和娘了,他们挑着灯笼来接我。后来是千户,硬把我拽了回来,要不大概就跟着去了。”

    铜环说那很好,和她交谈像哄孩子似的,她有时候会前言不搭后语。

    孩子确实又没了,那时婉婉穿戴齐全,只等外头人来传话。谁知坐着坐着,小腹开始坠痛,又等了两刻钟,仿佛泄洪似的,身下的垫子竟湿了。她不知什么缘故,下意识拿手抹,举到灯下看,掌心里一片殷红。浓重的血腥气蔓延开,她喃喃说完了,到底没保住,产下了个死胎。

    金石显得很惆怅,“五年了,臣没有为殿下做过什么,心里有愧。”

    她说不,“千户忠勇,对我来说,你和厂臣一样,是值得托赖的人。”

    不知是褒还是贬,谁也参不透她话里的玄机。过了很久才见她舒了口气,翻着黄历说:“要过年了,好在公主府虽被圈起来,饮食上尚不亏待。好好筹备,大伙儿过个安稳年吧。外头越是天翻地覆,咱们这儿越是太平……别辜负了老天爷的美意。”

    她撅起嘴,吹口气把它送走了。恍惚想起十四岁那年初夏,她在烟柳成阵的断虹桥畔奔跑。那时候多欢喜,无忧无虑的少年人,以为一辈子都会这么得意。现在再回头思量,原来每个人生命里能承载的富贵有限,受用得过了头,就得以别的方式偿还。

    打击一个接着一个,其实她从来没有习惯。她一直在等着,似乎就缺一个契机,万事便皆可休了。回想自己活着的这些年,自小没了父母,后来大哥哥死了,肖铎走了,她嫁了个狼子野心的男人,到最后大约也不得善终。明明贵不可言的命格,为什么被她活出了黄连味儿?也许是自己的性格使然,如果软弱些,随遇而安些,她应该会比现在幸福得多。

    八月十五没走成,塞翁失马,焉知非福。那些禁卫不愧是南苑王亲军,他们虽也过节,人却更多了,换做两班替换,房前屋后不停巡视,根本没有可乘之机。

    她的笑容里参杂了苦涩,像外面寒冷阴沉的天气,“这么快……一路过关斩将,了得、了得!”

    柳絮漫天的时节,隔着步步锦支窗向外看,会生出一种艳阳高照下大雪纷飞的奇异感觉。她在屋子里闷久了,偶尔也愿意出门看看。不走远,就在院里站着,见不得日光的眼睛迎风自发流泪,脸上却是笑着的。不必伸手抓,就这样平摊着手掌,也会有柳絮落下来,歇在她的指缝里。

    他心里急切,却难再近她的身,只有托付铜环:“一定替我守住殿下。”

    她俯下身子,在她耳边轻语:“殿下,咱们养好身子,离开大邺,带着小阿哥去找肖掌印好吗?他没死,听说在南边的属国卖酒为生。咱们去那儿,在他家隔壁开个绸缎庄吧,生意肯定错不了……您要好起来,别人不给您活路,您偏要活着。让他们争得头破血流去吧,咱们眼不见为净,再不管他们了。”

    铜环哭着点头:“在,他和皇后都没死,他们都活着。奴婢带您去找他们,您不是最喜欢音楼和肖铎吗?以后就和挚友在一起,他们永远不会伤害您。”

    昔日枝头玉兰一样高洁的人,玲珑聪慧,百样俱全,没想到如今会被践踏至此。如果说丈夫的处心积虑是最深重的伤害,那么一心辅佐的哥哥误解她、整个大邺背弃了她,还有什么能支撑她活下去?

    伤嗟了一阵儿,深深吐纳两口,打算回屋里去。转身瞥见铜环带着个信使打扮的人站在门上,似乎犹豫该不该让他进来。

    她顿住脚问怎么了,铜环说:“京里有信到。”

    她怔怔抬起头来,“有成算吗?我还是希望他们不要冒险,别为了我一个人,弄得大家七劳八伤的。再说我能上哪儿去呢……”

    余栖遐横眉怒目厉声呵斥他,婉婉说别动怒,“带他下去歇一歇,用点儿饭。你们也去吧,让我一个人呆着。”

    换做以前,谁敢明目张胆验帝王来信,可见今时不同往日了。她向平川打听皇帝的近况,平川答得很生硬:“老爷爷的处境都在信上写着呢,殿下自己看吧。”

    余栖遐的喝令惊天动地:“快去叫太医!快去!”

    余栖遐踯躅了下方道:“已经过了良乡,正往房山进发。”

    她又揉了揉眼睛,“我近来瞧人不那么费力了,书上的字也看得清了。”

    她果真有了点动力,艰难地睁开眼睛看她,断断续续问:“他……果真……还在?”

    婉婉叫金石和余栖遐来,谢谢他们的赤诚,最后说:“我想了挺多,如果大邺灭亡是天数,那也只有认命。南苑王总会回来见我的,到时候你们就散了,别再为谁拼命,好好活下去。那三百名厂卫的阴灵我已然无法面对,再搭上你们,我更加不得活了。”

    见惯了生死的人,忽然发现死是那么让人惧怕的事。如果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不过一咬牙一跺脚,上天入地都由他。可那是娇滴滴的公主啊,手上扎了一根刺都等同遇袭,更别说突然大口吐血了。一个让你念念不忘的人,看着她从盛放到历经风霜,然后枯萎凋零成泥,那是多么刻骨的一种无望。他跨越千山万水赶回她身边,是想让她好好活下去,不是为了送她最后一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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