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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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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亲昨夜睡得好吗?”她含着笑,如往常一样,跣足上蒲席,在她对面坐了下来。

    话都是说给自己听的,高处不胜寒,皇帝本来就应当孤独。

    她听后点头,“确实,臣不解,为什么你我母子会弄到这步田地。是臣待你不好吗?臣自认从不敢违逆你的意思,母亲在先帝病榻前保证过,要全力扶植我的,可是现在……臣自幼丧母,我虽不懂得表达,但我对母亲的感情很深,也想过将来要好好报答母亲的。为什么呢,你宁愿联合外人来扳倒我,难道忘了咱们相依为命的日子了吗?”

    他脸上神情微窒,又将先前的话重复了一遍。

    扶微的心一寸寸凉下去,站起身,居高临下望着她,“臣以前还半信半疑,多谢太后,让我开了眼界。既然事情已经坏到极点,我想太后必不会再奢望活下去了。宗正曾建议朕废太后,朕看在多年情分上,留你脸面……”从袖袋里掏出一叠白绫,随手一扔,缎面舒展,轻柔地落在了蒲席上,“自裁谢罪,以赎前愆吧。朕知道你最惦记的还是梁氏,你放心,我会夷梁氏,让他们来与你做伴的,你安心上路吧。”

    太后显然不吃她这套,哂笑一声道:“陛下呢?想必一夜没有合眼吧!”

    扶微才十六岁,十六岁本该是花团锦簇的,不同的人走进生命里,演绎各种不同的故事。可是她的故事,好像还没来得及开始就结束了。她没有父母、没有爱人、没有朋友,活得像个天煞孤星。在她笑着问别人,是否还没从变故中平静下来时,她已经在变故中苍老了。十六岁的年纪,六十岁的心态,江山虽留下了,失去的却太多,很不值得。

    太后探究地看着她。

    扶微的耳朵里忽然嗡嗡响,他的话断断续续传来,起先她还仔细分辨,后来不知怎么,听不真切了。

    梁太后闭上了眼睛,良久方道:“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我料想陛下今日不是来同我谈心的。”

    殿里一片死寂,仿佛看得见时间汤汤流过的轨迹,她终于开口:“有件事,臣一直不解,定阳长主在京好好的,琅琅又许配了阿照,如何说走就走?臣见过翁主写给盖侯求救的手书,手书的内容颇为令臣头疼,不知母亲是否知情?”

    她一抖袍角,从永安殿迈了出去。禁闭的殿宇里隔门传来嚎哭,她无关痛痒地眯起眼睛。春日的太阳光芒万丈,她尚可以直视,唯独人心,试探不得,深窥不得,比世上任何东西都要危险。

    “相父不辞劳苦,那就准相父所奏,可去关外巡视。待走累了还朝,朕出城十里迎接相父。”她捂了捂耳朵,发现其中一只慢慢恢复了听力,另一只隆隆的,雷鸣一样。

    当然放恩旨休沐,大家都很高兴。满朝文武皆揖手谢恩,“臣等谨遵陛下教诲。”

    她弯腰捡起来,捧在掌心,蟠龙盘旋,飞燕依依,是他曾经赠给她的那面玉佩。

    天子语气轻松,话里却透出凄凉来。朝纲已经紧握在手,却总是显得忧心忡忡。有时候脸上神情和先帝一样,笑容只在口鼻,传不进眼里。

    她对面前的三位臣僚说:“人生太过无常,请诸君保重自己。朕的大业还需要诸君扶持,若再有人退出,谁与朕并肩前行呢。”

    他道诺,“多谢陛下惦念。”

    她在棺椁旁站了很久,棺盖已经盖上了,她觉得里面躺着的一定不是阿照。她没有勇气再令人开启,只是看着那个嗣他侯爵的孩子,披麻戴孝跪在一旁。她默默同他告别:“愿你来世不要生于宗室,也不要当天子近臣。要寻见一位挚爱的夫人,好好活到老,与她子孙满堂。”也不知他听见没有。

    扶微缄默下来,长案上的仙人铜熏炉里飘出浓郁的沉水香,那轻烟一缕袅娜而来,还未触及她的耳廓,忽然便散了。

    扶微退后半步,漠然道:“一损俱损的道理,你不懂吗?梁氏最大的错,就是出了一个试图谋朝篡位的野心家。要恨就恨你自己吧,是你的贪欲害了阖族,怨不得别人。”

    秦颂下台阶,将简牍接上来送至天子手中。她展开看,越看心越往下沉,他要自请出关巡视。

    不过现在既然东窗事发,也没有再遮掩的必要了,她说是,“是我授意,那次若是成功,一切早就了结了。”

    好不容易延挨到散朝,回路寝召见侍医。侍医扒着她的耳朵看了半天,并没有看出什么端倪,得出的结论是陛下太过乏累了,当好好休息。

    她拂拂肩,肩头的日月纹样,象征着大殷最高的皇权。黑舄迈到廊下,她伸手,重重推了殿门一把。门开了,光也随之照进来。殿中的织锦帐幄下跽坐着梁太后,她冠服齐整,神色安详。听见动静不过抬了抬眼,也不说话,只是凝目看着她走近。

    她蹙眉不止,对梁太后到现在还执迷不悟感到失望。

    梁太后倒也爽快,“是我告知长主的,这世上没有人能接受女人当皇帝,长主身为源氏,当然更不能答应。”

    “敬王手里有兵权,他会是又一个丞相。丞相没有儿子,他却有好几个。到时候他的儿子要继位,谁能拦得住?母亲的下场会很惨,梁氏的下场也会很惨,母亲难道从来没有想过吗?”

    照的丧礼,她亲临参加了。刀锋下的性命如此不堪一击,生前辉煌也好,没落也好,身后只得一炷清香,三尺黄土。

    手上的政务暂且放一放,回到燕寝休息,喝了药,在寝台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以前的种种在脑子里翻腾,可笑的如淳、狼狈的如淳、不甘的如淳……她捂住脸,告诫自己不能哭的,可是满腔酸楚,怎么都挡不住。

    她抬起手摸了摸耳廓,“相父说什么?”

    看着左右的人一个接一个离开,最后只剩自己,单是想想,就令人觉得恐惧。

    五月伊始,不久就是端午,过个节冲冲喜也好。熙和帝手里盘弄着王玦,听新上任的京兆尹回禀近来接报的案件,对这位新尹的办事能力还是十分肯定的。

    她目送他扬鞭,向远处狂奔而去。直道堑山堙谷而建,很快那队人马就被地势的起落遮挡住了。她转身向坡上奔跑,侍中在后面急赶,她全不听。终于到了坡顶,灌了满心的凉风,大喘着眺望,他已经融进一道细细的黑线,看不清了。

    扶微紧蹙起眉,隐约听见什么金城郡,什么镇守边关,心里明白,他是厌倦了朝堂,打算远遁了。她垂眼看简牍上的字,奏疏写得很清楚,当着满朝文武宣布一遍,是在知会众臣。如果去意已决,她如何强留呢?她极力控制情绪,把险些夺眶的眼泪又咽了回去。见他嘴唇不再动,知道他说完了,重新堆砌起笑道:“相父可是决定了?”

    她紧紧攥着袋口说不出话,他旋身上马,在马上向他拱手,“臣就此拜别陛下,请陛下保重龙体,皇图霸业,千秋功名,皆在陛下一身。”

    一个人,究竟有多自私,才会不顾别人满门的死活?在她眼里只有梁氏能称作是人,其他姓氏死不足惜,是吗?

    若非必要,他不会看她。两情相悦时脉脉的对视,早就成了过往的烟云。她灰心地调开目光,一手搭上凭几,却听见他朗声向上奏报,“臣有奏疏,面呈陛下。”

    她长长哦了声,“我该送送他,毕竟此一别,恐怕今生今世都见不到了。”

    梁太后面无表情,像个冰封的雕像。自她知道她的真实身份起,一切都变了。男人克成大统是应当的,可她是个女人,凭什么楼妃那么好命,生个女孩都能光耀门楣?

    她从路寝里走出来,过了金马门,往永安宫去。永安宫作为历代皇太后的居所,没有到过这里的人,脑子里会浮起一副桑榆向晚的画面,其实不是的。这里庄严、巍峨又兼具灵巧,有成排的琉璃轩窗和玄墀玉阶。圣母的宫掖,规格不比长秋宫低。

    世上最远的征途,是一颗心到另一颗心的距离。扶微知道自己再没有机会走进他心里了,然而抬头不见低头见,这样彼此都痛苦。他还好一些,将来可以娶妻生子,过那年她梦里梦见的日子。她呢?依旧是皇帝,依旧披着男人的外衣临朝,不能嫁人,更不能生子。到最后江山是别人的,因为她传续不下去。

    她仰起脖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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