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无方之前对他的印象，尸臭几乎占据半壁江山。今天打过交到之后，顿觉自己以前肤浅了。所以看人不能只看表面，得往深处发掘美。就像那个城主，虽然依旧青面獠牙，但心地善良，足以掩盖相貌上的欠缺。

    十丈山，无量海，在天极城以西，钨金刹土的边缘，如果仅凭双腿走，得走上很久很久。莲师当初得知她要行医，赠她一个金钢圈，可以连通南阎浮提两极。迈进圈里，就是一片无垠的草地，青草依依，夜风习习，她打着一把鲜红的油纸伞，头顶盘旋着三足鸟，走到一棵老槐树底下迈出去，十丈山便到了。

    就算施救，恐怕成效也不会太显著，但不作为，这人就必死无疑了。她托起他的上半身，开华盖穴，向左右血海施灵力。一旁的猪妖似乎不能理解哪里杀出了个程咬金，定定看着她，脸上还挂着泪滴。

    时间过得真快啊，一月月，一年年……活着的年月里没有经历过感动，也没有经历过忧伤，日子平静得像一潭死水。如果有人问她今年多大，她说不上来，年纪这东西，连个符号都算不上。反正就这么过下去吧，直到哪天得道，或者灰飞烟灭。

    无方诧然，“他不是和尚。”

    这下他好像消化不了了，一个寻常人，如果不是生在刹土诸城，永远不可能有机会接触这个世界。

    她走过去，上下打量他，“除了皮外伤，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斑斓的极光映照下，慢慢顺着小路往前，刚到山脚就听见有人在哭，一看是个黑胖的猪妖。她仰着脖子嚎啕，面前地上躺着个男人，斯文的长相，修长的身量，可惜一点活着的迹象也没有，大抵已经死了。

    她慢吞吞走进厨房，房梁上垂下来一只铁钩，钩子上还挂着半篮蔬菜。开地窖掏出上年储存的腊肉，小心翼翼切下一块，捞起袖子开始做午饭。

    她叹口气，摇头回到屋子里。屋顶东北角的瓦片没有盖实，又滴答漏起了雨。她拿只陶碗接盛，转回头发现榻上的人醒了，正支着身子茫然四顾。

    倒杯水递过去，“你叫什么？从哪里来？”

    果然听见乱哄哄的惊呼，没关系，她知道瞿如很喜欢那个硬骨头的男人。鸟儿大了总要找归宿的，妖的世界没有那么多扭捏作态，看上谁就大胆示爱。越过货比三家刨根问底，要是能一口气睡了，那这人直接就是你的了。

    那边又荒腔野调哼起歌来，无方把剩下那只血蝎装进小匣子里。它刚刚亲眼目睹了同伴的惨死，好像还没从震惊和恐惧里回过神来，缩在角落瑟瑟发抖。无方安慰它，“修不成人形，只能拿来做药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你放心，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动你。如果实在走投无路了，我也会尽量让你死得其所的。”

    瞿如抖给她看，不光有裤子，还有一件缁衣，“昨天我在地头，看见阿时衣角的花绣得很好看，我试了一下，没成功。拆的时候力用得大了点，把布料撕破了，你瞧。”

    所幸漫无目的的生命里，至少还有一样是她渴求的。她转过头，看向遥远的吉祥山，山体隐匿在云雾间，山高不可望顶，那是莲师的道场。从获救那天起，她就想拜他为师，但因为身上煞气不灭，总怕玷污了清静地。也许再等等，莲师云游去了，走个三五十年大有可能。等他回来，她就去越量宫碰碰运气，如果遇上莲师心情好，说不定就收下她了。

    不费什么周章就拿到血蝎，过程顺利得出乎预料。瞿如对森罗城主夸赞不已，“一个半尸，这么讲道义，实在难得。”

    半空中的瞿如发出一声尖利的鸣叫，有时候她的名号比无方还响，那些赶来求医的妖魅未必认得灵医本人，但见到瞿如，大都无条件信任。

    哪国地界，倒不太好作答，她坐下道：“没有国，只有十六城。你是东土人，听说过南阎浮提吗？这里是钨金刹土，阎浮五方圣土之一，莲师的道场。”

    他摇头，垂眼看手臂上缠绕的绷带，匀了几口气，艰难地向她拱手，“多谢姑娘出手相救，如果没有姑娘，我大概已经被监工打死了。”

    无方觉得没什么，他身上的衣裳都烂成一道一道了，不会嫌弃这件的。眼见时间差不多了，转身道：“你留下看护他，我一个人去十丈山。”

    榻上的人说：“我姓叶，叶振衣，东土人。这段时间一直浑浑噩噩，不知身在何处……请问姑娘，这是哪国地界？”

    空气里有细碎的水气飞扬，一场豪雨如期而至，笔直的雨柱箭矢一样射进草丛里，溅湿了无方的青布鞋。她站起身，披上蓑衣，说要去塔周巡视。干一行爱一行嘛，既然拿着俸禄，哪怕只有微薄的一点，也要尽心尽力。

    猪妖大哭：“死了？他情愿死也不肯和我欢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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