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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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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边往帘后看,“只有你一个人在家?”

    果不其然,有求于人,那些小国官员很会以礼待人,一个满揖,几乎把两手抄送到地上去,“大国上宾,莅临我安南弹丸之地,不周之处,诚惶诚恐……”

    到底不是押解犯人,总要人家高兴,硬来不成事。再说他这表情是怎么回事?小国的人眼皮子浅,也容易受惊吓,得回去合计合计。他们都是不做主的人,把消息带给国主,请上面定夺,反正也不急在一时。

    怎么能不高兴,她心里都要开出花儿来,脚上伤口最疼,架不住心头欢喜。可又怕累着他,他当官那阵儿十指不沾阳春水,到了安南至多酿个酒,也不甚辛苦,现在一下子要让他负重徒步二十里,那可要人命了。

    吴大娘笑道:“大的在娘胎里抢吃抢喝,小的斗不过他,难免吃点亏,落了地后各长各的,慢慢就追回来了,不要紧的。”

    坐在门前歇脚的女人抬头看了一眼:“哦,他是涂蔼大师,是地藏庙的僧人,从这里往光华寺还愿,每天往返四十里,已经走了二十七年了。”

    老板娘回手指了指:“今天要酿小曲,他在后面蒸稻谷。”

    吴大娘哪里知道那些内情,自顾自笑着:“方先生一表人才,打听你的都是有女儿的人家,你们虽开了间小铺子,但看得出家境殷实,我们这里民风是这样,抢亲、买童养女婿,不在少数,你有夫人不假,架不住人家姑娘爱慕,有几家想托我说合,人家姑娘过门愿意敬重夫人,只求能和方先生结成夫妻。夫人不生养不要紧,小夫人的孩子也管夫人叫母亲的……”

    他无奈叹了口气:“爹不是和你说这个,弓箭是男孩子玩的,你是姑娘,姑娘不玩那个,舞刀弄枪不像话。”

    他翻过手来,在她的臀肉上掐了把:“和我这么计较?”

    小大是哥哥,样样比小二超前,他会走路说话的时候,小二刚刚学会挪步,一个在地上,一个在车里,小大伸着小手拍打栏杆:“妹妹,妹妹……”

    “福船停的有些远,安南沿海百姓以打渔为生,若是泊在这里太引人注目。”他底下人压着嗓门道,“属下买通了船厂的人,唯有停在船坞里才最安全,督主眼下什么打算?若是有必要,属下这就领人把船驶出来。”

    两个人手挽着手在海边上慢慢溜达,她看天上的云,指着这朵说像窝头,那朵说像柳叶糖,他听在耳朵里,又好笑又唏嘘。

    他总拿她当孩子一样宠爱,她乐颠颠应了。费劲钻进人丛里,他在外围等着,闲闲转过身看天边流云,不经意一瞥,见远处松树下站了个人,并不近前来,负手而立,探究地审视他。因着以前不一样的际遇,碰上一点可疑之处都会引起警觉,他看过去,寻常的安南人,身上衣裳不显得华贵,看不出什么来历,但也不能掉以轻心。

    瞧这话说的!她皱着眉头说:“连这活儿都让你代劳了,我干什么呀?得了,出去溜溜弯吧!”

    他把她的手牢牢攥进掌心里:“人各有命,所以拥有的时候要珍惜,一旦错过就找不回来了,所幸他觅到了这个法子,否则剩下的岁月怎么度过呢?每日苦行,与其说是超度爱人,倒不如说是自我救赎。”

    她揣着小秘密,脸上掩不住的欣喜,他坐在旁边看她半晌,她笑他也跟着笑,“有高兴的事儿?”

    音楼好整以暇凿她的椰子壳,连眼皮都没撩一下,“别瞧我,你的闺女,不随你随谁?”

    他絮絮嘱托,也不知那对夫妻听没听见,只管相拥而泣去了。陈先生见怪不怪,这样恩爱的小两口有了孩子,能不高兴疯了么!他笑着把医箱收拾起来,说了两句恭喜的话便告辞出门了。

    她心里有点着急,听见吴大娘又来报喜:“哎呀真是太齐全了,难得难得,是个姑娘!”

    没人疼没人爱,可怜见的。他揉揉她的脸:“我来教你,乡里孩子到了春秋两季也玩这个,我和肖铎没钱买,就自己动手做,我们那儿管这个叫鹞子,工艺比安南复杂得多,拿葫芦做哨子绑在两翼,送上天后还带响……顺风放不起来,要逆风跑,觉得有风钻进去,鹞子和你对拉,用不着使太大的劲儿,撒开手后放线,抻一抻,慢慢就越升越高了。”他往后退两步,眼里有琉璃似的浮光,“你瞧着,我放起来再给你。”

    她起身走过去,捋捋他的发,把他带进怀里:“我们肖家慢慢会壮大起来的,你别难过,你还有我和孩子,地底下的家里人,瞧见咱们过得好,必定替我们高兴,咱们这胎是双胞儿呢,连着肖铎那份也一块儿生了,我明白你的心,要是实在难受,咱们把爹娘和肖铎的牌位都送进庙里去供奉,涂蔼大师不是要建地藏庙吗,咱们多尽一份力,请他辟出个地方来,让咱们家人跟着受香火,这样好不好?”

    他笑了笑,颊上梨涡浅生:“活儿不多,我一个人就成,用不着你帮忙。早些收拾好,明儿带你出去逛逛。”转而对吴大娘双手合十行一礼,“大娘,听说这里也过花朝,庙会很热闹?”

    “管用么?”她嬉笑着扳他的脸,从耳垂亲到嘴角,“这样呢?是不是更管用?”

    她摇头:“真没什么事儿,白天听人吵嘴很有意思,现在想起来发笑罢了。”

    那吴桃奉承道:“大人何等才干,流落在这乡野间太过屈尊了,我主早有口谕,若能请得大人为朝廷效力,必许以高官厚禄,不知大人意下如何?”

    西洋音楼知道,那儿男人牛高马大,皮蛋色的眼睛,顶着一脑袋黄毛,活像庙里的夜叉。大邺和西洋交好,以前也有使节往来,张嘴叽里咕噜不知道说些什么,想起来有点怕,“他们不会汉话吧,咱们到了那里怎么和人交流?”

    “恭喜方先生啦,是个男孩。”吴大娘把孩子包起来送到他面前,皱巴巴的一张小脸,一只眼睛睁着,一只眼睛闭着,从那道微微的缝隙里看他父亲。

    提起这个倒有一说,如果不在海上流浪,永远不知道安南有个美丽的地方叫芽庄。彼时身后烽火连天,他们的哨船悄悄驶离了舰队一路往西南,漂泊了近一个月,看见一个有着成丛棕榈和椰树的地方,就决定留下来。

    肖铎依然很有礼,站在屋角目送他们上轿,风吹动他的衣袂,飘拂翻飞,翩若惊鸿。

    她絮叨个没完,他含笑在一旁听着,回首看院里人来人往,一口大香炉里投掷了无数的锡箔,没有化开的捂在底下窸窣作响,浓烟在炉口翻滚,一簇接着一簇,辗转奔向半空,他唯恐烟袭进来呛着她,拿斗笠使劲替她扇风,这殿里有很多男人陪妻子来求子,像他这样的极少见。边上人吃吃发笑,音楼起身才发现众人笑话的是他,一下子红了脸,心里却说不出的欢喜,扭捏着拉他的手,闪身出了佛母殿。

    她在他胳膊上拍了下:“说这话做什么,人生这么长,还容不得一时的不如意么?我倒觉得这样很好,在一个地方待久了无趣,四下里逛逛才有意思。”

    “这两年咱们过得不好么?”

    她回身搂住他:“横竖我不着急,你着急么?”

    他谢了恩接过来,略拧起眉头一笑:“肖某才疏学浅,得大王知遇之恩,定当尽心竭力辅佐我主,明日就到衙门点卯,我这里也该筹备起来了……只是既然为主效力,再防贼似的防着我,似乎说不过去吧!”

    她摇摇头:“就是因为太好,好得不想结束。”她看他一眼,当了爹的人,就打算这么一直这么细皮嫩肉下去?她在他脸上掐了一把,“怪你这长相!索性猪头狗脸,到哪儿都不受猜忌,如今你瞧瞧,人家使节隔了几年还能一眼认出你来,你能不能不要长得这么扎眼?”

    “没什么。”她枕在他肩头轻叹,“咱们这样多好,不光这辈子,下辈子也要在一起,来生不要这么多坎坷,就在一个村子,媒婆给咱们牵线搭桥,过了礼顺顺当当拜堂成亲,然后生儿育女,子孙满堂。”

    她唔了声道:“也亏得他荒唐,彤云才得出头之日,这样不好么?”

    她但笑不语,低下头不答他话,在他看来就是故意吊人胃口,她越这么神神叨叨的,他越是心痒难搔,挪过来挨在她身旁,伸出一根手指捅她腋窝:“你说不说?”

    音楼从人群里钻出来,笑着给他看手里那块雕工粗糙的木疙瘩,“这是涂蔼大师给的神木,随身带着能保心想事成,你帮我钻个孔,我要挂在脖子上。”

    她总不会怪他,逆境无法回避,从来不曾埋怨过半句,这是共过患难的夫妻才有的包容。他把她手上东西搬开,拉她起身抱住,“音楼,我总有满肚子话,无从说起,总之谢谢你,给我两个孩子,给我现在这样的生活,就算有动荡,心里还是安逸的。”

    吴桃会意了,先前怕他远遁,曾经派人监视防范,如今已经邀得他出仕,那帮人也确实该撤了,因讪笑道:“惭愧得很,出此下策,请大人海涵。”回身对同来的人比了比手,命他下令解禁,一面道,“大人的代步我已经派人准备好了,唯恐大人坐不惯安南的轿子,叫人仿大邺的大小替大人定做了一抬。河内的大夫府也已经布置妥善了,请大人择日启程,总屈居在这小小的芽庄,不能施展大人的才华。”复揖了揖手,“大人事忙,卑职就不叨扰了,明早再来,接大人一同前往河内。”

    他眺望前方:“什么?”

    她心里一阵阵热起来,别不是有了吧!只是不确定,不敢告诉他,万一空欢喜一场,岂不令他失望么?明天要找个大夫瞧瞧,瞧准了在同他说不迟。

    大小琉球虽然暂时失势,却不能阻止芸芸小国对大邺这块丰泽而迟钝的肥肉的觊觎。他曾主持朝政,世上没有人比他更熟知大邺情况,安南国君是想笼络他,让他出卖故国?

    四个人的生活和以前不一样,要干点什么都得偷偷摸摸,他们多久没有亲热了……数不清了,总之已经很久了,她有了孩子,精力都放在那对儿女身上,难免要慢待他,有时他也吃醋,别别扭扭提出来,反正遭她一顿耻笑,后来悟出来,想做什么不必沟通,直接行动似乎更好,神魂荡漾里发觉膝盖被什么抱住了,门开了小小一道缝,带孩子的乳娘露了个头,很快缩回去了,低头一看,他儿子仰着脸撼他的腿,糯糯叫他爹爹。

    “一片好心,然而太过大意。”他微微一笑,“倭寇滋事,大邺对各属国加强监管,朝中有一批人撤出去,贵国国主不知道么?邀我入朝……不怕有诈?”

    肖铎心里计较,若是一味打太极,似乎不是明智之举,你否认不打紧,那人要向大邺求证,这么一来倒弄巧成拙了。需先稳住,再徐徐图之。因喟然长叹:“果真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么,我离开大邺来安南,无非是想求得太平度日,没想到才区区一年,就被人勘破了。”

    她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忍着痛臊眉耷眼偷觑他。光华寺离家二十里呢,伤了脚可怎么走路?试探着嗫嚅:“咱们回家吧!”

    双胞胎从来都在一起,血液里有天生的亲厚,几乎一时都不能分离。牙牙学语过后,两个孩子可以简单对话,对话内容不复杂,哥哥说:“小大和小二,永远在一起。”

    他是为明天没法让他交差感到愧疚,吴桃却并没有察觉,只当是邺人普通的寒暄,客套两句也就告辞了。

    走出去一里地,遇见了补网回来的吴大娘,客客气气打声招呼,吴大娘打量音楼的肚子,奇道:“平常我去店里总看你坐着,今天才发现肚子这么大了!几个月了?快生了吧?”

    她翻了个白眼:“我想好了,我还要做女的,你得继续疼我,养活我。春天我坐在门前挑谷种,轻轻的小姑娘,像朵花儿似的,你担着担子从我门前过,看我看呆了,一不留神撞到一棵树,额头撞个大包……我一看吓一跳,本来要去扶你,边上有人,又不好意思,扭身就进门了,后来这事大伙儿都知道了,你家里大人就找媒婆上门提亲,我爹不答应,说你家门第不高,卖油的没大出息,你知道了,上门来求我爹,哭天抹泪保证会对我好,不叫我受半点苦,我爹琢磨这孩子心怪诚的,想想算了吧,只要我们两情相悦,也就不反对这门婚事了。”她说得眉飞色舞,“你瞧瞧,多顺理成章的事儿啊,我觉得这样就挺好。”

    他在后头追着,不明白她是怎么回事,知道问不出原委来,也不多言,只管旁边观察,她并不管他,进了屋子翻箱倒柜找尺头,一样一样花色挑,挑完了归置在一起,翻到箱底时扯出他以前的玉带,拿在手里端详半天,似乎发现了价值,坐在灯下找剪子,把上面大片的金玉拆下来,拆完了值钱的东西倒不稀罕,一条莽带颠来倒去看,然后叠起来,卷进了尺头里。

    吴桃应个是:“上回和大人商议好的日子快到了,今日给大人送官服来,我主对大人寄予厚望,望大人造福安南百姓。”

    虽然听得受用,但是心里依旧不好过:“里面有孩子你才觉得美,实心的饺子就没意思了。”

    他对那个朝廷的积怨多了去了,不过眼下远离是非,便能站在旁观的角度上看待问题了,因颔首道:“对彤云必然是好的,她是聪明人,有了依靠,自己能过得滋润。”

    她啐了他一口:“别混说!”复低声嘟囔,“这事儿要是缺德,你就是缺德他爹。”

    背她?二十里地呢!她迟疑了下,“我兜里还有钱……”

    原本以为孩子落了地,家里肯定要乱套了,可是没有,他请来的两个乳母并不离开,常住在他们家里,不单如此,周边的人也渐渐多起来,一个个精干警敏,分明和当地的土著不一样,她知道他开始动用他私藏的那些人了,一点后路都不留,那还是肖丞么?

    她愣着两只大眼睛看他:“被你瞧出来了?我原想明儿问过了大夫再告诉你的。”她羞赧道,“只是觉得有点儿像,我也不敢肯定,好歹要等大夫诊过了脉才能知道。”

    老板娘听得目瞪口呆,他们夫妻有没有孩子,何尝轮到外人置喙?没有孩子就得给丈夫纳妾,听着要受敬重还得妾愿意,这是什么道理?她舍得一身刚得来的如意郎君,就这么便宜别人么?

    他不明白了:“为什么?咱们常议孩子,今儿怎么不成?”细打量她脸,“是身上不方便么?”

    她鼓起了腮帮子:“为什么又是我偷看你?这辈子你还没被我捧够,下辈子打算接着来吗?”

    音楼家的小铺子,开门待客的时间相应缩短了,天不黑就打烊,因为这两天她不受用,有中暑的迹象,热起来犯恶心,但热劲儿过了倒还忍得。

    次日朝阳东升,陌上行来露水打湿裤管,到肖家酒馆门前时,只见门扉大开,着人进去查看,早已经人去楼空了。

    “不成,我要置大宅子,下面伺候的也不能少,你现在要人看护,万一我没顾及,你身边有人跟着我才踏实。”他在屋里团团转,“后天我去买木板,给咱们孩子做个摇车,还有尿布褥子,用不着你自己准备,回头一样一样都由我去办……”他仰起脖子双手捧脸,嗓音里带着哭腔,“天爷,我真太高兴了,我从没想过自己这辈子还能有后……祖宗保佑,总算功夫不负苦心人。”

    她想了想也是,“到底男人可以三妻四妾,女人只能从一而终,要是女人也像男人似的,保不定也有人来给我做媒。”

    “咱们可是说好的,什么都不瞒着对方,你再想想,真没事么?”

    说起这个有点臊,如今是廉颇老矣,怎么骄矜早忘了,曾经笔杆稍不称意就撂挑子的手,如今做羹汤、浆洗衣裳,干得风生水起,不光这,要不了多久还要带孩子,以前从没设想过有这一天,屈才屈大发了,可即便如此,还是乐此不疲。

    孩子像听得懂话似的,安静下来,不像之前伸胳膊抻腿满肚子翻筋斗了。他贴上去,隐约传来小而脆弱的咚咚声,跳得很快,挪个地方,渐渐那心跳有回声似的,一前一后错开,咚咚、咚咚……他寒毛直竖起来,哆嗦着嘴唇抓住音楼双肩:“是……有两个。”

    他倒是云淡风轻模样:“一个小国,户二万七千一百三十五,乡五十六,我连大邺的高官都不屑做,倒愿意在这里过干瘾?你别担心,好好照料孩子就是了,外头的事我自会照料。”

    表面上日子无波无澜,私底下音楼还是为安南国君派人来的事忧心忡忡,“你真要在这里做官么?做了官得办事,见的人多了,万一消息传回大邺,到时候怕要惹麻烦。”

    掌柜的嘴角一抽,有点不大称意,“你整天就想这些?”

    “你我是远遁了,可京里还有曹春盎和佘七郎他们,没有牵制,谁知道将来会怎么样?况且皇帝要是知道你没死,你猜猜他会不会向属国发榜缉拿你?”他在她背上推拿,推着推着就不受控制了,献媚笑道,“今儿手势还成么?”

    “男人大丈夫,腻腻歪歪,将来顶什么用?”一面说一面贴上来,笑道:“他们都歇午觉去了,咱们……”

    双生子的个头相较单生的要小得多,可是孩子看上去很好。她挣扎着摸摸他的小脸,感觉手指头上冰凉都是汗,没敢多碰,让他把孩子交给奶妈子。才落地的经不得饿,喂得饱饱的,吃完了好睡觉。孩子睡觉长个儿,三天就能大一圈。

    寻见一个合适的地方是缘分,他们上岸买下一栋木楼,还开了家铺子卖酒和零碎玩意儿,生意不温不火,但很符合她对生活的向往。她以前在宫里,做梦都盼望这份宁静,现在如愿以偿了,没有一样不美满。

    他没听清,追着问:“你说什么?”

    音楼靠着肖丞笑道:“不是自己走,是我相公背我。”

    安南人对逝去的祖先很崇拜,常把牌位送进庙里供奉,音楼早就有这想法,一直没和他提,因为知道他不会答应。

    他笑了笑:“大邺早就不在安南设布政司了,你放心,几个泥腿子我还应付得了。”说完抖抖袍角,转身往店里去了。

    两个孩子五官是一样的,只是一个长开些,一个还是一团。肖丞对吴大娘千恩万谢:“我们夫妻在芽庄没有亲人,这趟全靠邻里帮忙。”取出二十两利市来交给她道,“内子才生产,床前离不得人,这是给大家的谢礼,劳烦大娘替我打点,今天辛苦大娘了,等内子满月,咱们再登门拜谢大娘。”

    肖丞天天给她泡薄荷茶喝,味道实在不太好,可是对付她的恶心有奇效,灌上一口,能缓和大半天。

    她捋开他鬓角的发,摩挲他的脸颊:“也不会后悔遇见了我,是么?”

    “德性!还经不得别人夸了?好就是好。”她翻过身咧着嘴笑,“你是我见过最有人情味的奸宦,好在我那时没被你的坏名声吓退,死缠烂打,你就是我的啦!”

    她嘬唇计较:“倒也是,反正无波无澜的就成了,咱们这辈子多难啊,又是太妃又是太监的。”

    众人啧啧赞叹:“能走这么远,不疼么?”

    小大和小二渐渐长出了人模样,安南气温偏高,小孩儿用不着包裹襁褓,就穿小褂子,两个并排躺着,扎舞着手脚,一样粉雕玉琢的小脸儿,看着能把人心看化了。她常坐在边上摇摇车,抱抱这个,再抱抱那个,天底下就没有一个孩子能比他们家的更漂亮,先前吃再多苦,现在看来也值得了。

    她不听他的,一味催促他快些,他走过去,低头看那十根洁白的脚趾,小巧玲珑陷进沙子里,简直像个撒欢的孩子,他无奈把风筝递过去,“受了伤我可不管你。”

    几位官员进了他们的铺子,站在店堂一隅四下打量,对看店的伙计拱了拱手道:“我等奉命前来拜访,劳烦请你家家主出来一见。”

    妹妹便点头附和:“小二和哥哥,永远在一起。”

    “肖大人高山仰止,在大邺是极有名望的人,细作这种差事,哪里用得着劳动您的大驾!”

    她谄媚地笑笑:“你给我雇顶小轿好么?”

    两口子面面相觑,音楼是头回怀孕,不懂得里头玄机,呐呐道:“陈先生问脉的时候并没有说是双胞儿……”

    她又不依了:“我还得赚钱养家,凭什么好处全被你占尽了?”

    芽庄人口不太多,整个城只有两位大夫,陈先生通中原的岐黄,医技似乎也更高。他们来得比想象中的快,她几乎可以看见秦淮河那晚,他两个起落就到河对岸的样子。

    曾经在大国出任高官的人,到安南来也不能委屈了,上面发了话,封肖丞为谏大夫,算得上是极有分量的言官了,吴桃这天奉旨带上了手谕和蟒带官袍,一大清早便上芽庄来,到了那里见肖丞爬在梯上铺茅草修补屋顶,便笑着招呼:“这样粗活何须大人亲自动手,吩咐一声,没有什么办不妥的。”

    他们买了个蝴蝶风筝,脑袋上有弯曲的触角,身后尾翼拖得老长,海滩上风大,人也不多,音楼把鞋脱了提溜在手里,奔向一片空旷地,她到安南后无忧无虑,即便不能呼奴引婢,心境开阔了,愈发爱纵着性子来,他看着她,只要她在笑着,他就觉得满足,嘴里叨叨着提醒她:“别光脚,沙子底下没准埋了东西,仔细戳伤了脚。”

    这样的日子,真是痛苦与甜蜜兼存,等了很久,盼了很久,终于到了着床的时候。

    音楼一个没忍住,差点就漏了底,忙别过头道:“今儿不行。”

    心跳隆隆的,陈先生搭在她脉上的手指仿佛掌握生杀大权。音楼巴巴儿看着他,半晌他终于收回手,脸上有了笑模样:“恭喜方先生,尊夫人的脉是喜脉,嗜睡恶心都是有孕引起的,不妨事,好好颐养一段时候,慢慢就好了。明天我让人送些保胎的药来,发作得厉害用一点,平常没什么不适就顺其自然。有些富户一听说有孕,恨不得大夫把药柜搬到他府上,这样不好,是药三分毒,你们中原人说医者父母心,你们要是信得过我,就听我一言,少吃药,不宜劳累,坐胎头三个月忌房事,等显了怀适当散散步,将来分娩不至于吃太多苦……”

    他也做过司礼监掌印,宫女子在尚仪局和敬事房的记档都要送到他值房过目,扣牌子无非是月事和有孕么!这人精明起来很精明,糊涂起来也够受的。音楼站起身缓步踱,琢磨着是不是该筹备小孩儿衣服啦,甭管这趟有没有,先置办起来总没错,现在不似以往,没有下人料理,一切都要靠自己,她一个女人家不过问,难道叫他来操心么?

    他转过身蹲下来:“我背你。”

    “所以只要看到感人的一面就够了,人活得糊涂才是福气。”她替他放下帽帷,路上来往的人渐多,不再说话,只是牵着彼此的手,沿着蜿蜒的路踽步缓行。

    他们都为对方考虑,这份真情才是最难得的。音楼在他颈子上蹭蹭,奇怪他明明不用熏香了,领口袖陇去仍旧保留了瑞脑的气味。她喜欢这味道,莫名叫她觉得安心。

    她得意洋洋,他纵身扑了上去:“你说要议一议孩子的事,正经时候怎么不提了?”

    她有点忧伤:“我哪有那福气学放风筝!”

    她打掉他的手一嗔:“好好说话么!”

    他简直拿她没办法,路上有来往的行人,她这么明目张胆,惹得年轻姑娘侧目看,脸面是没有了,也不在乎,外头走着,谁又认识谁?他转过头狠狠亲她一口,“不收拾你,你得瑟得没边儿!”

    好容易有孕,肖丞那份体贴更胜从前,做买卖不那么上心,媳妇儿要举在头顶上。音楼这胎怀的很好,许是颐养得宜,肚子吹气似的大起来,前两个月还常孕吐,胃口不好,后来倒是不吐了,可是口味变得很奇怪,闹着要吃蛤蜊和螺蛳,把肖丞弄得焦头烂额。

    音楼把昨天听来的关于涂蔼大师的故事告诉他,不无伤感道:“爱人死了,他就出家为僧,每天往返那么长的路,走了二十七年了,说起来真可怜。”

    他在一旁坐下来,不知怎么沉默了。音楼偏过头去看他,灯下的侧影有种难以言说的悲伤,他知道他又在思念父母兄弟,一个人再了得,心里总有温柔的地方来存放家人,以前他只能卯足了劲往前冲,没有多余的时间回忆过去,现在纷争去远了,悠闲度日,人也变得柔软,孤零零往那里一坐,叫她心疼。

    “那怎么成,别异想天开!”他当然要拒绝,没听说哪个孕妇这么干过,可是心里老大不忍,搓搓她的手安抚她:“好媳妇儿,等孩子落了地,我给你做炙蛤蜊,做满满一大盘,都是你一个人的,再咬咬牙,还有三个多月就苦尽甘来了,你瞧咱们盼他盼了那么久,虽然他磨人,好歹是咱们的孩子,我是没法儿替你,要是能替你,我情愿自己受这份罪。”

    掌柜的咳嗽一声,含糊遮掩过去了。

    肖丞和音楼曾经尝试各抱一个分开走,结果两个孩子嚎啕大哭:“我的小二(哥哥),哥哥(小二)好爱你。”

    真叫人头疼啊!他把他抱起来:“怎么不歇觉?嗯?”

    她坐在床上赌气,他打了手巾把子来给她擦脸,边擦边道:“我料着是那药吃得太久了,一时恢复不过来。按理说是时候该怀上了,可惜方济同不在,要不叫他瞧瞧,好歹多几分胜算。”

    肖丞看了半天,似乎看出点端倪了,小心翼翼拉住她的手问:“你是不是有了?”

    “我三饱一倒,过得逍遥,洗衣做饭我乐意。”他在那高耸的胸上 了一把,“我是有妻万事足,碍着别人什么?”

    音楼唔了声:“都还小呢,能看出什么来!”说着倒了椰汁递给他,“你和安南王约定的两年期限可过去一半了,退路想好了么?”

    他觑脸笑道:“那咱们回房再议一议孩子?”

    “哦。”众人纷纷说,“伉俪情深啊!”

    “吴大娘,他往哪里去?”

    音楼的身子一天比一天沉,孕期里各人症状都不同,她的更严重些,从八个月起开始水肿,肿得两条腿没法走路,这还是其次,要命的是肚子越来越大,皮肤绷到了最大限度,常常痒得抓心挠肺,那两个孩子在里面倒很活跃,所以经常能看见一个抹着香油的晶亮的肚子搁在床板上,隔着一层皮肉,两只小脚各自做个漂亮的踢滑,从中间往两边呼啸而去。

    既然引起安南国君瞩目,到最后无非两种可能,来人若不是为捉拿,那就是冲着招安。

    她长吁短叹:“我以前就说过,不能来民风太开放的地方,谁知道挑来挑去偏是这里!这下子好了,有人跟我抢男人,真叫人搓火!”她横眼看他,从柜台下面摸出把剪子来,重重拍在台面上,“你敢动歪心思,我就让你变成真太监!”

    那三个官员着实一愣,似乎是没想到这一层,有些迷惘起来。这事的确有耳闻,里头虚虚实实也弄不清,可他不是太监吗?太监怎么娶亲,还能让女人生孩子?如果不是幌子,那就是叛逃出来的,安南人虽然不及中原人肚子那么多小九九,这点常识还是有的。

    相较周围抛出去的几十枚大钱,二两分明要多出不少,她高兴,他也不忍心坏她兴致,点头道好,“什么都 ,搁下就走吧,外面有卖风筝的,我带你去海边放风筝。”

    她愣愣看着他:“听准了吗?”

    “彤云有些本事,把皇帝折腾得找不着北,这会儿怀了身子晋封皇贵妃,离后位仅一步之遥了。”他放开她,解了奥黛右衽上的钮子细细给她擦身,“一个皇帝,干什么都没有顾忌,江山社稷离散落不远了,那时封你为后如果还说得通,抬举彤云委实有点牵强了。总归是太监的对食,一跃成了皇妃,未免儿戏。”

    他噎了下:“东厂带出来的老毛病,一时之间改不了,不过我也佩服他,能坚持二十七年,这份感情委实是渗透肌骨了。”

    他嗤地发笑:“那我倚门嗅青梅,你做卖油郎?”

    他哑然失笑,简直不知道说她什么好,长路漫漫,一时半会儿走不到头,太阳西沉了,林间风影婆娑,他扭头问她:“脚上怎么样?还疼得厉害么?”

    离约定的日子越来越近,安南国主期间经常打发人送些礼物来,一则示好,二则催促。吴桃是专门负责这项的,来来往往好几次,肖丞夫妇都很恭敬客气。

    他被她掐得闪躲:“这话说的,又不是我愿意这样,再说没这副皮囊,你当初会瞧上我么?”他把小二抱过来,小屁股上拍了拍问:“安歌啊,你说爹爹俊不俊?”

    他说那不要紧,“我多少会一点儿,当初有个西洋传教士在我府上住了近一年,私交甚好,前阵子我给他写了信,命人先去探路,这会子事都办妥了,只等咱们过去。”

    话没学囫囵,说得也不叫人动容,肖丞把礼还回去:“方某一介草民,何德何能受诸位大人如此礼遇!方某虽从邺来,不过以买酒为生,万不敢自称上宾,诸位大人如此,委实叫方某忐忑,莫不是哪里出了差池,错将方某认作别人了?”

    她心里也害怕,却不愿让他担心,因笑道:“知道辛苦就要加倍的对我好,虽然你已经够好了……”她吻吻他的唇,“督主沦落到做饭洗衣的地步,叫你以前手下那帮人碰见,不知是个什么想头。”

    她如今长成个小妇人,成熟鲜焕的,魅力远胜从前,他吻她的额头,嘴里含糊说“我何尝后悔过”,慢慢移下来,盖在她唇上。

    那天阵痛来的汹涌,生双胞儿风险大,肖丞看见她发作,把所有能请到的接生婆都请来了,他们是外乡来客,在本地无亲无故,好在平时口碑不错,邻里都很愿意帮忙。安南和大邺的规矩一样,男人不能进产房,可他并不在意,最艰难的时候他要陪在她身边,毕竟没有一个信得过的自己人,他不在,音楼没有靠山。

    自己这副样子,还有脸骂孩子!她红着脸推他一下,午后的风吹拂进来,窗上竹帘扣在木框上,哒哒作响。

    这话掌柜的太爱听了,响亮地嗳了声,手脚麻利地落了门闩,一手端油灯,一手牵她上楼。

    音楼产后十几天,对自己的体形恢复很觉不满,之前肚子撑得太大,一时间缩不回去,站在那里还像三四个月时的情景,真着急啊!她哭丧着脸看肖丞,把一卷绫子交到他手上:“你使劲扽着那头,我得好好勒上一勒。”她把一头裹在肚子上,陀螺一样转圈,转得头昏脑胀,一下子扎进他怀里,“小二她爹,我的肚子要是回不去了,你会不会瞧不上我?”

    她摇摇头:“别人没经历的我都见识过了,有一双手,何至于饿死了?”

    说的也是,把孩子交给乳娘抱出去,他到窗下舀水盥手,一面笑道:“这丫头属莲蓬的,我瞧比大的更精些。”

    他说:“好,你就在那里等我,哪儿都别去,也许我是个卖油郎,每天挑着担子经过你家门前,你倚门嗅青梅,天天的偷看我……”

    陈先生是个蓄着菱角胡子的小老头儿,平时有来往,人很和善。音楼坐在对桌,撩起袖子把手腕搁在迎枕上,夫妻俩如临大敌盯着他,倒把他弄得十分紧张。

    “你说它能不能飞过那片海?”

    吴大娘啧啧赞叹:“你真好福气,这样的相公,天上地下都难找。”

    他低头一笑:“会的,只要耐得住,经历一些坎坷,最后终究能到一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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