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

    上谕颁了不久皇帝急赤白脸地赶来了，圣驾往殿柱旁一站，也不请安，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地说：“朕来得还巧啊，再晚点儿，她该成肉泥了。”

    他抿嘴浅笑，牵起她的手道：“咱们回去吧！”

    皇帝接了抬手掖掖，问：“聊完了？聊完了回去吧，辇在外头等着呢。今儿你受了惊，好好的歇一歇，回头少不得有各宫的人来见礼，还有皇子皇女们，够你受累的了。”

    皇帝喜滋滋地拿扇子轻敲掌心，她就像九月枝头的果子，恰巧长到了那个火候，入口最是甜美的档口。长眉秀目，丽质天成，真真是个心肝玉美人！

    皇帝见太皇太后句句都是为锦书着想，心里很是感念，自然没有不答应的，躬了躬身道：“就依着皇祖母的意思办。”

    皇帝不言声儿，只在一边旁观。锦书让大伙儿起来，又去扶崔贵祥，感激道：“今儿我能正大光明叫您一声干爸爸了！您的恩德我到死都不忘记，往后我孝顺您，还像从前似的侍候您。”

    长满寿应了，狗颠儿的撒欢跑出去传旨意了。众人谢了恩起来纷纷给锦书道喜，皇帝难得有耐心地等她和几个要好姐妹叙旧，一个人踱到福鹿旁，合上扇子极目远眺——

    她嗯了声，敛裙随他出宫门上了凉辇。

    皇帝只低头道：“母亲息怒，儿子自当是孝敬您的，只是奇怪，前头有鸽子刘，后头有侍膳杨太监，都是活生生的筏子，竟没有人怵，朕是百思不解的。”他转眼看廊子下挂的鹦鹉架子，慢慢道，“从前是杀鸡给猴儿看，现下就是杀猴儿给鸡看，鸡也不怕。朕这内廷真是乱，规矩体统全没了，得好好整顿才是。”

    廊庑下宫女太监们跪了一地，见他们跨出门槛齐齐磕头，“奴才们给万岁爷请安，给贵主儿道喜。”

    说着弯腰去抱锦书，谁知一触，她就针扎似的叫起来，哭着说胳膊折了。他愕然去摸她的肩头，骨头棒子果真是不在原位置上了。

    太后的嘴角沉了沉，赌气道：“你说得好听，叫你心疼的另有其人，我可算个什么呢！都说娶了媳妇忘了娘，今儿我算见识了。”

    王保哭丧着号起来，“主子……超生，奴才冤枉啊！主子饶命……奴才再不敢了……奴才奉命行事啊……”

    她点了点头，“接上就好了，我小时候也脱臼过，大了想想有点可怕，亏得你会，凑手就合上缝了。”

    皇帝回身看太后，先前那些话说得过了些，儿子和娘总是贴心的，太后无上尊崇，保养又得当，人调和得像三十七八的模样，今儿受了打击，一下子苍老了十岁似的。皇帝瞧了心里也难受，百般挣扎着，放下面子上前给太后跪下了，拉着她的裙裾，温声喊“额涅”。

    皇帝眼里有阴寒的波光，偏头笑道：“额涅这话很是，只是儿子圣旨已经发了，这程子要废，就请额涅发懿旨废吧！”

    皇帝背着手目送太后，又气又好笑的一哂。太后胸有城府之严，要摆布确实得花费一番功夫。目下权且这样吧，毕竟天家骨肉亲情，真要闹起家务来不好看相。

    殿里众人行礼，塔嬷嬷扶着太皇太后缓缓起身，往偏殿寝宫里去了。

    自古也没有这个道理，皇帝的旨意颁了，皇太后另发懿旨驳斥，那不是成了吕后么？皇太后给儿子回了个倒噎气，瘫坐在圈椅里哧哧的喘，手指发疟疾似的斗起来，指着皇帝道：“好！真是我的好儿子！”

    皇太后和太皇太后面面相觑，一时听他云里雾里的，也闹不清他琢磨的是什么。

    疲累了这几天，总算能放下担子歇一歇了。他长长舒了一口气，好容易到了这一步，可惜是废了这么大的力气得来的，还葬送太子的一生，想起这个就叫他伤心。

    太皇太后困乏道：“你有这份心我就高兴了，扶轿用不上你，你留神侍候你主子，强似在我跟前尽孝。”又对皇帝道，“你晋锦书的位份，我料着也是迟早的事，只不过一下儿就让她统管后宫，着实也难为她。以往宫中内务都是通嫔帮衬着皇后，这回给她晋个贵嫔，还是让她和淑妃协理吧！通嫔是老人儿，缘故知道的也多，况且她家县主配太子的事儿黄了，对她也是个补偿。”

    刚才捆绑时下了死劲儿的整治她，胳膊叫他们拧得脱了臼，这会子动都没法子动。锦书死里逃生般的大喘两口气，缓过神来觉得肩头被人大锤子砸烂了一样，痛得眼泪汪汪的，压根儿就没力气应他。

    皇帝迟疑道：“皇祖母想得固然周全，只是金迎福是皇后一手提拔的，孙儿怕有闪失……”

    他打着哆嗦，脸白得象纸。手脚并用着爬到锦书身边解麻绳松绑，瘟头瘟脑的哀求，“谨主子，奴才对不住您了，奴才这就给您松开。您行行好替奴才求个情儿，奴才家有七十岁老母，守了四十年的寡，油都熬干了……万岁爷要杀奴才一家子……只叫杀奴才一个吧！好主子……善心主子……您大人有大量，福泽海样儿深哪……”

    这些人原来都是在一处当差的，处得姐妹一样，打打闹闹随意惯了的。现在身份变了，锦书看着他们脸上诚惶诚恐的表情，心里也说不出的感慨。

    太皇太后拨着伽楠念珠道：“东西六宫好几个都太监、副都太监都有了年纪，换一拨年轻干练的掌事儿吧！锦书宫里的总管也得换，那个丘八不成，不稳当，皮得猴儿顶灯似的，别说下等嫔妃们，就是个有脸面的嬷嬷女官，抬起脚来都比他头高。副后近前的人要镇得住风浪，皇后往圆明园去，金迎福没跟去，把他拨给锦书吧，我瞧妥当。”

    皇帝拧眉道：“额涅，锦书不是皇考皇贵妃，她有儿子护着，儿子绝不叫任何人动她分毫。”又冲太皇太后俯首，“皇祖母，当年皇考迎娶合德帝姬为嫡妃，孙儿给不了锦书那殊荣，只能给她个副后的衔儿，请皇祖母成全孙儿。”

    天极蓝，蓝得吸人心魄。远处殿宇层层堆叠，一片连一片的歇山顶在日光映照下泛出璀璨的光。

    崔贵祥连连摆手，红着眼眶道：“奴才万万不敢，贵主儿如今不同了，是统御六宫的正经主子。奴才算个什么，您别管奴才叫干爸爸，奴才担当不起，怕折寿，也给贵主儿脸上抹黑。”

    女孩们低声交谈，慈宁宫伺候的宫女们带着谦恭的表情，锦书还是以前的做派，不骄不躁的掩口浅笑。不知说了什么，回头瞧他一眼，眼波婉转柔美，是对最亲密的人才有的关切。皇帝寻着了安慰，悄悄在一边打量她，才发现她已经和从前大不一样了。虽然依旧谨慎，却不是如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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