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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归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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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吗?”他慢慢仰回隐囊上,“他临终还看了我一眼,如今想起来就害怕……他一定没想到,最后要了他性命的,竟然是我这个没用透顶的废物。”

    医官取参片来让他含着,人中上掐了几下,他渐渐有苏醒的迹象。他早前指定的几位托孤重臣,眼见着不妙都跪上前来。弥生看着父亲,惶然瞪着两只大眼睛,又不能说话,单是直直盯着他。谢太尉微微摇头,示意她沉住气。她咬住唇,把眼泪都吞了回去。是啊,现在更是乱不得。到了紧要的时候,珩的每一句话都关乎性命。

    现实委实令她感到无望,如今的邺宫愁云惨雾,帝王家的生活充满了险恶。感受不到繁华和尊崇,所有人都活得战战兢兢。太阳将下山时最难耐,泱泱宫掖笼在晚霞里,屋顶是褐红的颜色。不知是不是树的缘故,越往下越昏暗。重重楼台虚浮在一片混沌之上,说不出的诡秘可怖。

    佛生果然沉默下来,隔了好久才说:“那倒是,可太子毕竟不是你生的,到时候能贴心吗?不过也不怕,太后能废他,他心里总归忌惮,不敢不敬着你。就是九王恐难对付,他若是反起来,谁能奈他何?”

    “怎么能不问!”佛生道,“圣人已经是一步死棋,你守他一辈子不无不可,但是也要为自己考虑。若是还有转圜的余地,为什么不自救?”她观察弥生的表情,当真是千变万化。蹙眉计较一番,弥生过去几年一直在太学,少不得是太学里的郎君。因揣测着,“是学里的师兄吗?莫不是庞嚣?”

    话听半截是最难受的,佛生偏要刨根问底,抓着她道:“我的眼睛向来毒,你别想瞒我。快说,不说我可要胳肢你了。”

    弥生一愣,“怎么?不好了吗?”

    她笑了笑,给他掖好被子。宫人已经准备好了江米和砂锅,她撩起袖子张罗起来,一面道:“我最会熬粥了,是以前在太学里学来的本事。不加别的,就只煎白米。煎得稠稠的,起锅的时候放些糖,最养胃了。我做给你尝尝,好不好?”

    佛生不言语,轻声哽咽起来。弥生知道她心里苦,只得无奈看着她。她哭了一阵慢慢止住了,转过身来,郑重其事盯着弥生的眼睛道:“我求你一件事,看着姊妹的情谊,请你顾念我。”

    每天都在延挨,他的身子不济了,眼看着枯萎下去。弥生伏在他床头流泪,他会勉力抬手抚她的发,“别哭,命里注定的。”

    他睁开眼,勉强地笑,“你来了……”他奋力地要挣起来,喃喃着:“我听见雨声,是下雨了吗?”

    难得珩今天情况好些了,说话也有了中气。弥生扶他坐起来,把东边槛窗打开,暖暖的日光照进来,墁砖上有跳跃的金,在有限的范围里纵横交错。

    弥生叹了口气道:“治不了也没法子,横竖尽了心,也没人会怪你。至于你和孩子,他身后有爵位,也饿不着你们娘两个。”

    满殿号啕起来,弥生困在人堆里,忘了哭。仿佛熬干了,难过到了极致却流不出眼泪来。几个月前才风风光光地大婚,他穿着爵弁的样子映在她眼里,昂扬的,丰神如玉。如今他死了,孤零零瘫在那里,形容枯槁。

    弥生知道是酒,她没见过这种病症,当真要靠酒来医治。可是没法子,不叫他喝他一直干呕,这么下去不成事。她唯有上前扶他,拿银勺往他嘴里灌。真就像良药似的,他渐渐缓过劲来了,只是乏累得紧,连眼睛都睁不开。她端着杯子僵立在那里,脑子里乱得没了方寸。

    弥生搀他,让人把隐囊垫在他身后,一面道:“昨儿夜里就开始下了,雨势不大,淅淅沥沥的。”

    他这样当面交代后事,刚站起来的群臣复又乌泱泱跪倒了一大片,惶恐着,循着老规矩整齐划一地陈奏:“臣等必定鞠躬尽瘁,先请陛下保重圣躬!”

    弥生心里高兴,朝外看了看道:“这时候宫门要下钥了,阿姊今晚就留宿在我宫里吧。十一殿下那里能放下心吗?”

    她俯身拿水给他润唇,握着他的手道:“不忙的,今日说不完,明日再议也是一样。”

    殿里死一样的寂静,只有弥生克制不住的抽泣声。四合床前的黄幔子被风吹动了,悠悠地来回飘荡。更漏嘀嗒,众人都屏息静待。宣德殿笼罩着恐怖低迷的气氛,离死亡那么近,近得令人窒息。

    佛生说不疼,“生的时候才会疼,可是也能忍住的。母亲为了孩子,什么都能豁出去。”复打量她,“你同圣人大婚也快五个月了,还没信儿吗?”

    她憋得脸色都变了,谢太尉不能坐视着,忙命宫婢把她搀到幔子外头,切切道:“请殿下保重凤体,眼下这么耗着不是办法,还是先安床要紧。诸如后头的发丧成服、谥册,都由臣等打点,殿下不必费心。先回正阳宫去,这里……”他回身看一眼,低声道:“大凶之地,回避的好。”

    他笑了笑,叫众卿平身,转过脸去看百年。他偎在弥生膝前,弱小而可怜。他长长叹了口气,对台阶下的三公九卿道:“朕自知大限将至,今日传诸位臣工来,就是为了托付太子。太子年幼,恐难担当社稷。诸位之中有族亲,有元老,朕继位以来多得协助。如今朕时日无多,望诸君此后辅佐太子一如待朕。朕身后有知,也能含笑九泉了。”

    弥生凑过去,佛生为了叫她看清,把绸裙布料勒得贴在肚子上。眼见着肚皮动起来,平地鼓起了一个包,不晓得是小手还是小脚,从这头划到那头,像是整整掉了个头,翻了个身。她看得汗毛直竖,骇然问她:“这么动法,疼吗?”

    他抓着她的手,颤抖的,用尽了力气似的。好容易平静下来,连竖着脖子的劲儿都没有了,歪歪靠在她怀里,没了声息。

    弥生回望,佛生腆着肚子托着腰,正对她欠身肃拜。她忙起身迎进殿里,搀了她道:“这么大的肚子亏你还弯腰,免得窝着我外甥。”一头往圈椅上引,“快坐下歇歇,阿姊怎么这会儿来了?”

    弥生听了踅身进去,宫人已经替他归置了四肢,他静静仰在那里,成了一个没有生命的物件。

    朝中的股肱们很快就到了,九王自然也身在其列。内侍们搀他坐起来,他望过去,怪不得乐陵王美名远扬,就连穿着白衣皂裳,也还是英姿挺拔的。因为他并不真正悲伤,所以脊背挺得很直。表面上流露的东西都是假的,自己临要入土了,看得比任何时候都透彻。

    他哦了声,“河工又要耽搁下来了,回头传九王来问问,叫他妥善打点。”

    大约真是到头了,他只有几个月的皇帝命。人的福泽是注定的,掐斤掐两地算好,多一点都不会给你。他消耗完了,接下去就是拿阳寿熬。她觉得恐怖,这样的病,闻所未闻的。只是太匆匆,他欢喜的笑容还未从这大殿散去,接下来便要死了吗?

    兆遇托着杯子来,躬身对弥生道:“中宫还是让陛下缓一缓吧。陛下如今一粒米都不能沾,只能喝这个……兑了水的,不怎么烈性。”

    这下子佛生醒过味来了,愣了半天,啊了一声,“乐陵王?怎么是他?”

    他淡淡地笑,对她招手,“弥生你来。”她挨过来坐在他床沿,他抱住她一条胳膊,把头偎在她肩上,叹息着,“咱们总算夫妻一场,是前世有缘,对吗?”

    佛生只是笑,“许久不见殿下,心里挂念得紧。原本早就想来了,总是因事耽搁。今天好容易抽了空,就进宫来瞧你了。”

    众人大惊失色,医官上去再探,颓然退下来,趴在地上哀号:“圣人……龙御归天了!”

    是不是庞嚣不要紧,听她口气确有其人就是了。佛生又开始盘算,“九王几个得力的学生中还有个叫魏斯的,长得也是一表人才,难道是他?”

    弥生背上发寒,强撑着摇头,“不能叫他进宫……你去知会太子,给他提个醒。另给太傅及三公传话,让他们候着信儿,随时会传他们进宫议事的。”

    弥生自己也感到无奈,她这人妇人之仁,牵挂的人和事太多。心思也太过细腻,一丝恩怨她都记得很清楚,要她糊涂将就万万不能够。

    佛生放下心来,“有就好,感情这种事就像喝酒,越喝越渴。真要太寡淡,时间久了就撂开了。这么牵肠挂肚的最好,越挂念越亲厚。现在他可了得,朝政简直就是他一个人说了算的。不论圣人在这位置上坐多久,那头别撒手就是。你的眼光可要放远些,最好能把太子拉下来,越性儿让九王继位倒好了。”

    弥生心惊,大大颤了下。又怕给他添负担,故作轻松道:“过去的事,想它做什么!有哪个做皇帝的不是披荆斩棘才登上九重?看开了,根本不算什么。”

    “三公之末罢了。”眉寿道,“咱们郎主可是三公之首,比他高多了。”眼珠子一转,想起了什么,一拍大腿道:“那个王家大郎不是王潜嘛!殿下还记不记得,那时候险些和他结姻亲的。要不是他长得胖,说不定殿下嫁了他,这会儿小公子都有了。要是那样,后头也没圣人和九王什么事了……”

    可是他知道自己没有明天了,挣扎了下,拼尽了力指着呆滞的百年,用所有人都听得见的声音对慕容琤说:“百年无罪,你要夺位便夺,只是瞧着叔侄的情分,留他一命……慕容氏骨肉相杀是惯例,九郎,好歹勿学前人!”语毕,像是完成了所有使命,一头栽倒下去,再也起不来了。

    “好不了了。”他歪在锦字靠背上,半合着眼道:“上次那样逼百年,我也是出于无奈。我这一生是个悲剧,低声下气活了二十九年,不愿意我的儿子也遭受同样的命运。百年很聪明,只是太宽厚,将来少不得被人欺凌。”他在她手背上轻轻一压,“弥生,你答应我一件事。无论如何,替我保全他。我信不过任何人,唯有你……”

    他要喝水,弥生命人把炖烂的银耳端过来,撇开了絮儿拿勺子滗出汁来,喂他的时候心都提到嗓子眼。还好,总算一切如常。她高兴极了,“陛下这是要好了,你看,可以吃东西了。”

    是啊,杀就杀了,有什么要紧!她静下心来,换了一拨太医,重新满怀希望,最后还是落空。

    弥生只得跟他挪到地罩那头去,心里嘀咕,便问:“太后知道陛下的病势吗?可曾来过?”

    “不成。”她有苦说不出,一味地摇头,“有百年就够了,我以后靠百年过,他是好孩子,孝顺得很。”

    “他做皇帝,皇后不愁没人当。到时候我只是先皇后,值个什么?我宁愿当太后,所以才要百年继位。”

    弥生有点无力,“是我夫子。”

    他看着她,低声道:“现在盼着我好的,只有你一人了。”

    珩的脸上有了笑意,他到底不是十恶不赦的人,即便瘦得颧骨突出,静的时候眉眼依旧是温暖的。他看着她道:“我饿得厉害,却不能吃东西,想来是要饿死的。这是报应吧,自己吞不下硬要抢食,到最后抢来了,竟张不开嘴。”

    “家里人都到邺城来了是好事。”眉寿笑道,“殿下有话也好和大妇说道,不用总憋在心里了。到底咱们家是不同的,堂堂的国丈。不像王氏,嫁了九王耀武扬威有什么用,还不是屈居人下。”

    他回望过来,嘴角隐隐带了点嘲讽的笑意。确实是没想到,珩居然在最后关头摆了他一道。看来以前真是小瞧了他,他并不昏庸,庙堂上的风向他深知道。没有能力除掉他,只有用这招先声夺人,打乱他的计划。事实证明他的手段很高明,他要逼百年禅位也不能急在一时了,得往后推迟一阵子才行。

    弥生有些反感,佛生的论调这么市侩,说出来的话打她脸似的。要和她讲大道理,她总有话来反驳自己,索性从她在意的方面入手,她也就消停了。

    她踱出殿门,瓦当上的雨倾泻下来,落在汉白玉台阶上飒飒有声。宣德殿前天街深远,凝重的灰色和穹隆连成一片,眯着眼也分不出哪是天,哪是青石路。

    兆遇道:“还是传右丞相进宫议事吧,万一有个什么,也好早做准备。”

    嗓子似乎有什么堵着,吐都吐不出来。她捶着自己胸口,摸摸他的手,还是温热的,真的死了吗?她转过脸看医官,“你看准了吗?再看,到底还有没有救?”

    慕容琤按捺住了等不到下文,心头激灵灵一颤。倒不是别的,唯恐珩死在她怀里吓着她。他忙起身上去看,探了鼻息道:“陛下厥过去了,放他平躺下来,缓过来就好了。”

    他一说要托孤,弥生止不住地潸然泪下,“你明明要好了,何苦这样。”

    她们这里谈继位,大概是有征兆的,没过两天圣人就病倒了。

    弥生噎了下,悻悻然摇头,“不着急。”

    弥生左右为难,“你别问了。”

    简直让人难以置信,居然是乐陵王那只奸诈的老狐狸。转念一想,也好在是他。如今朝局都在他手上把持着,他可算是权势通天。圣人无道,那把交椅能坐多久也未可知。庙堂风云瞬息万变,目前屈居人下,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反转局面了。真要是这样,弥生的后半生照样无忧。横竖只要弥生还在,自己也便靠得住。乐陵王抓着她的把柄,对她没有好感,可是总有机会将功补过的。将来就算他入篡大统,她凭借着弥生的脸面,总还能有一席之地。

    他微微喘息,弥生看他情绪波动得厉害,心里慌起来,遣开内侍上去给他顺气,一头道:“别急,慢慢说,喘口气……陛下,喘口气……”

    丫头见识浅,她不知道抬举谢家夫子出了大力。弥生苦笑,“王氏族亲不都升官了吗,王家大郎拜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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