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得有点不舒服:老了啦,像生病一样啦,像洗人……像死人一样啦,一定要搽胭脂打粉画眉毛来装门面啦。……她觉得自己是个临死的人,可是每礼拜还到公司里去买许多东西来把自己装得像个青年有力的姑娘。
这算什么:哄自己么?
马上可又在肚子里用国语对自己解释:
“这是应当的啦:这就是我们的摩登新文化啦,这是新道德啦。”
现在她又把这句话念经似地念一遍,就赶紧对着镜子涂起粉来。
史兆昌在嘟哝着骂史兆武:
“简直的就不是人!禽兽!畜生!混蛋!阿木林!忘八!好白相!兔崽子!……”
这么着过了一个半钟头他们才预备出去。史兆昌声明他得赶回去吃晚饭的。
“我不能玩得太晚:今天我父亲请我师傅吃晚饭。”
“晚上我们可以去跳舞啦,跳舞交关好白相的啦。”
“我不会。”
“我教你啦。”
“呃,不成。我父亲请师傅吃饭,我该陪他。”
何小姐就又提到了钱的事:
“你带点钱去啦:你说要捐钱的啦。”
那个像给她打了一拳,皱起眉毛:
“呃,唔,这可……这可……”
这劲儿不大对。……
“新道德!”她想。她无论什么时候忘不了她那新道德。她偎过脸子去。这回————不知道是偶然的还是怎么,史兆昌可在她腮巴上嗅了一下:粉香,此外还有点鳖鱼肝油似的味儿。
非捐钱不可了吧。这回,嗳?
“再捐二十……”
“二十!”何小姐鼓着嘴,溜了桌上的镜子一眼,看这表情对不对。
“我上一次……我是……我现在……”史兆昌一面走出房门。
那个赶紧把鼓着的嘴放平,跟着他出来。男的在拿钥匙锁门。女的把右手食指在舌子蘸一下,数一数那几张钞票,有一张她两手拿着对亮的地方照了好一会儿。
史兆昌瞧着她把钱放到皮包里去,又是二十!————一共花了五十。
“不贵,”在肚子里说。
将来了块儿去立功,去打抱不平,她那手泥丸子总得帮他很多的忙,他前后只不过花五十只洋。
救国女侠打着主意:总得叫那姓史的多捐点儿。她坐在黄包车上,两只手紧抓住那只皮包。她掉转脑袋,向后面那辆车子瞧一眼:史兆昌没瞧见,只咳了一声。一会儿她又回头瞧一下,似乎怕史兆昌逃走。
那男人一点也不懂规矩啦。世界上可没那么便宜的那个。真是!
车子拉进弄堂里一停下,女的男的就面对面瞧着。她不动:照规矩是该男的开车钱的。他不动:他已经给了何小姐五十只洋,不能老叫他出钱呀。
救国女侠媚笑一下:
“我没有零钱啦。”
“唔?”
“你阿有零钱啦?”
“刚才……刚才……你是……我刚才不是给你过二十块么?”
“那是整的啦。我没有零钱啦。”
“你去换一换罢。”
她可不理这个碴地就打起门来。
史兆昌脸红得像生牛肉,嗓子里嘟哝着一些什么,右手怪费劲地掏出两个广东双毫。
“先生,请你换一个角子,这个角子是铅板。”
“胡说八道!”他对两个车夫瞪着眼。“我史兆昌————谁也知道是疏财仗义的,诈你两毛钱?”
“这的确是个铅板。我敲把你听。……”
“滚!”史兆昌咆哮起来。“好好儿的毛钱干么不能用!混蛋!”
他往门里走。可是两个车夫不放他走。
“怎么!”史兆昌摆个桩子,瞪着眼估量那两个对手。
那两个家伙瞧来不难对付。年轻的那个胳膊子挺粗,突出的胸脯在一高一低地出气:最多不过是个少林派。那老的像个晕头:红鼻子,驼着背。不过也说不定这个老头儿有内功……
史兆昌的眼珠子就盯到了那只红鼻头上。
内功————这老头儿配么!他拉关车都来不及,还有工夫练内功?……
忽然门里哄出许多娘们儿的尖声:
“曼丽回来哉。”
“老陶在二楼等你。”
“老陶,老陶,曼丽回来了!”
“卖雷,卖雷!”
“老陶等得好苦呀。”
门外的这位侠客皱一皱眉。想回头瞧一瞧可又不敢:他怕一个不留神吃那两个车夫一家伙。
“先生,请换一个角子。”
“滚你妈的!”
许多人拥过来看热闹。
交手也交不成:史兆昌桩子摆了老半天,腿子可有点发软。可是一下子不敢放松:邪道里的人可没准儿,说不定给你一个所谓冷不防。
“啥事体?”有人问。
那年轻的车夫和史兆昌同时说了起来。史兆昌的话多一点,别人说完了他还没说完:他五遍六遍地告诉他们他是什么人,什么身分。
“我史兆昌干么要诈你这两毛钱,我史兆昌……”
“这铅板角子是他的,这家伙想混我们的……”
劈!————给那年轻车夫一个嘴巴子。
“操你妈妈!”那个冲过来要拼命,可给别人拉住了,就大声嚷着些什么。
一个三十几岁的女人瞧了史兆昌一眼,忽然打开皮包,拿出一个双毫给那车夫:
“好了,走罢。”
红鼻子老头对那女人作了几个揖,瞧史兆昌一下,就嘟哝着拉起空车子往外走。年轻的那个把铅板毛钱往地上一摔,狠狠地说:
“赏了你!”
毛钱滚到路旁水门汀的槽里————那里正流着油腻腻的脏水。
人散了开去,史兆昌才放松他的桩子。
“呵呵.你给我我就要。不要的真是傻瓜。”
史兆昌把毛钱拣了起,用手指擦去那些油水就装到衣袋里。然后跨一步到了门里,用太极拳“云手”的姿势关上门。
“史先生,欢迎!”一个光腿子的娘门扭着屁股尖叫。
史先生可不怎么理会她们,他直往楼上奔。
一推开门,史兆昌可像跳在冰桶里似的,全身都凝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