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字。现在的学堂可就不讲究这一套了。现在的学堂真不行,办学堂的人都不明白事理。兆武在北平进的那个小学堂,刘太太你知道,我真是没法子对付,我说的……我说请大家不要客气,随便吃一点,没有菜。是呀,真没法子。那小学堂要给兆武留级,说是他功课不好,这不是耽误我们孩子么。你想想,这能怪我们孩子么,他走着懵懂运,这有什么法子。我说“你们就对付对付着罢,让他升一级,明年出了懵懂运,功课当然会赶得上”。哼!可是他们不明白这个道理:他们不跟你说理嘛!兆武呢,十六岁就得当师长带兵,这是命该如此,因此我只望着他在小学堂里毕一个业。要是那么一留级,十六岁上就毕不了业,可不耽误他的前程?我说“好,你们办学堂不明白事理,我们孩子的前程耽误了可得你们做老师的担当!”哼,老实不客气跟他们顶了一阵子嘴。……真气死我。不讲理的人……王先生你说……呃,刘太太,是不是?现在的学堂呀,嗳,真是!像我们那时候进的学堂:正字,草字,英文字,还有英文草字,美文,体操,这些都要学哇。草字是顶要紧的。兆武倒,他爸爸给他认了几个草字。“兆武,你认识这些字吧,念念看。……”
兆武一嘴的片儿汤,没工夫念,只摇摇脑袋。
“这孩子!”太太笑着责备他。“好意叫你念你倒不念了。往日他还教妹妹认草字哩。做师长也得会写草字哩;你瞧,批公事的人总是写草字。伯襄从前在衙门里批公事就写的草字,一天要批几百件哩,批得饭也忘记吃了。吃罢,随便吃一点,不要客气。刘六先生不是很会喝酒么。干一杯。把壶里的喝完就吃饭。吃了饭之后呢,嗯,又批起公事来了,公事真多。军队里的公事当然更多。兆武明年就不能这么玩了。打起××人来公事就多得不得了。打了××就可升旅长……”
“升军长。”
“唔,军长。不过旅长跟军长都差不多,不是么。打起××人来,只要吕祖肯……肯……肯帮他……肯保佑他……所以吕祖说有一个人会救国,打××,还去……”
刘福拿了一张名片走到刘太太面前:有位何小姐要会刘太太。
男客们都瞧瞧门口:隔着毛玻璃,瞧不见,可是。
刘太太并不认识名片上这个名字。她来不及回答刘福,门可开开了,走进一位女人来,瞧样子大概是十八岁以至三十八岁————对这种人的年龄是顶难知道的。
大家都瞧着这位女客愣着。史兆昌还打了个寒噤:是妖怪还是人?……
“各位不认识我么?”这位女客一口上海国语。“我就是觅死何啦,何曼丽————卖雷,火!东南日报上常有我的照片啦,美女画报上也有。……哪位是觅色死刘啦?”
“刘太太么:这位。”
“觅色死刘认识我么?……梅白格路的觅色死王,觅色死刘是看见过的啦。王太太是同觅死脱陶认识的,我同觅死脱陶是朋友,所以我也是你的朋友啦。我要托你一件事:请你给我对各位都介绍一下啦。”
刘太太红着脸不知道要怎么对付,可是那位西装朋友打破了这难关:
“我来介绍一下罢。……”
那位何小姐对大家瞟一眼,笑一下,用手搁在刘太太椅子的靠背上,把身子扭着。然后对自己的腿子瞧一眼,看这姿势可摆得对劲不对劲。于是笑嘻嘻地说:
“各位在是……各位都是爱国的大好老啦。我是来请大家爱国的啦。我是摩登爱国歌舞团的编剧主任兼交际股主任,我有一句话来搭你们各位说啦。……”
史兆昌扯扯刘六先生的袖子:
“她说话干么那么多‘啦’字:上海话么?”
“不知道。”
何小姐瀑布似地说着,现在××人打中国人,中国人得用爱国歌舞来救国,所以在座的各位都应当买她的听歌舞的入场券。
“现在国难期间,我们的入场券也减价啦,打七五折啦。表现的都是交关……都是很好的爱国歌剧,有《改良月明之夜啦》。《月明之夜》本来是黎锦晖编的,现在吾……现在我编了一种改良的,说嫦娥带娘子军去打倒××赤佬啦。还有《中国我爱你》,这只歌邪气好听,是用《妹妹我爱你》这曲子的啦。还有一出《救国女侠》啦。……”
“《救国女侠》!”史兆昌一震。
“是的。这出戏蛮好啦。”
“女侠!”那年轻男子脸红起来。“本领大么?”
“本领交关杜的啦。”
“什么?”
“本领非常大的啦,就是,”何小姐向他走了过来。
“我可要……”
何小姐挨近他的身边,拿一张入场券给他。她身上一种人造的味儿,熏得他几乎昏过去。
兆武忽然用他那嘎嗓子大笑起来:
“大哥跟这个女人吊膀子,大哥跟这个女人吊膀子!”
“这个弟弟蛮好白相啦,”这个女人说。
可是史兆昌脸更红,偷瞧瞧许多的脸。
“大哥跟这个女人……”兆武用手装了个什么。
“胡说八道!”史兆昌咆哮起来。
“大哥跟她……哈哈哈。”
史兆昌突地站了起来,兆武就赶紧爬到桌子下面躲着。
“大哥不要脸,跟这个女人……”
忽然桌子一跳————砰:菜汤流了一桌子,酒杯全给弄翻了。
“出来,兆武!”史伯襄老先生叫。
“这孩子真淘气,”太太微笑着。“躲到桌子下面就好,为什么还要顶桌子。你看,桌子上弄脏了。”
突然————何小姐尖叫起来,逃了开去,因为桌子下面伸出一只手扭她的腿,扯她的长裤脚。接着桌子下哄出嘎声的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大哥跟她……大哥跟她……哈哈哈哈哈!……”
大家都忍不住笑,史兆昌就觉得全身有成千累万的蚂蚁在爬着似的。他怪不顺嘴地说:
“我是……我是……她有救国女侠……没女侠可救不了中国的……中国……所以我……”
何小姐忘了刚才那回事似的,说着现在非提倡救国女侠不可。
“女子也要爱国的,阿是格?所以一定要女侠啦。”
史兆昌离开桌子,对何小姐拱拱手:他乐意跟她做个朋友。这问屋子里没有一个人跟他谈得上的,只有这位突如其来的侠客还对劲。中国只有靠侠客才救得了,其余有鸟用!着,救国女侠!————他得拜见拜见。天桥儿找不着十三妹似的人,上海可么。
于是他告诉何小姐他那些宏愿:他学了些什么,打算干什么。
“我准得找个像十三妹那么一个娘们儿,一块儿去打××,打抱不平。……您说的那位救国女侠可能见见?”
“就是我啦。”
“什么?!”史兆昌手扶着墙:怕自己惊得摔跤。
“救国女侠就是我啦。”
史兆昌细细地瞧着她:怎么,这么一个人就是……
螺旋似的头发。石灰似的脸上糊着胭脂。隐隐约约瞧得见的雀斑。大红的嘴唇。高过耳朵根的衣领。隆起的奶子。火柴棒似的一双腿。
这么瘦?可是有内功的人是又黄又瘦的。
“你是练内功的吧?”
“是啦。”
“什么派?”
“什么派?”那位女侠不懂。
“派挺多的,像昆仑派,像少林派……”
“我是浪漫派啦。”
他听都没听见过。他赶紧恭恭敬敬对她作了一个揖。他们订了交。
“你可以常常来看看我啦,”何小姐媚笑一下。“我们那个歌舞团还要请你捐几个钱啦。”
“当然当然。”
史兆昌送她到大门口,她写了个地址给他:
“你可以叫黄包车来啦。”
“忘八车?”
“黄,包,车啦”突然她握一握他的手,转身就走。
他呆在门口好一会,身子像浸在滚水里。他瞧着她的背影。忽然她回过脸来,掷一个吻给他。
怎么,这是?————飞剑么?
没有剑。
忽然一个东西掉在他脑袋上:一个小泥丸子,还是湿的。
他一惊。接着抽口气回到自己房里去。
“真是好功夫————泥丸子这么准!”
三楼上窗口里伏着史兆武:瞧着他大哥走开去之后,一个人大笑起来,于是又拿起第二个泥丸子向街上一个车夫那边扔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