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墙。即将关门的提示音响得人心烦气躁，像定时炸弹快爆炸了，韩东升在最后一秒强行把自己贴在人墙上，恨不能把自己降个维。

    “那个小韩——嚯，你屏幕上的字怎么调这么大！四十不到就眼花啦，花得早了点吧？回去买点那个鱼油吃，护肝的，肝通眼。”

    “虚拟语气没学过吗？”甘卿在厨房说，“外面有人，去开门。”

    “我白天，为了几个破订单，到处给人赔笑脸，见了谁都当孙子，谁给我几句都得听着，打十个电话被人挂九个，回来一口气没喘上来，又被老师叫到学校接这个讨债鬼——韩周！全家人都为了给你上好学校削尖了脑袋，生怕你输在起跑线上，你倒好，上课不好好听，叠纸鹤玩！你上什么学？明天别去了，地铁门口支小摊去吧！”

    “稍等一会……”

    周老先生好脾气：“消消气，生气减寿，生一次气，等于抽好几根烟呢。”

    “吃你的神仙蛋！煎炒烹炸，吃完直接升天，省修炼了！”周蓓蓓闻声，立刻又把炮火对准了老父亲，“三千买治疗仪——就他妈一根发光二极管；一千六买个塑料洗脚盆，收破烂的都不要！给你俩鸡蛋，看把你美的，那蛋是公鸡下的吗？”

    许博士拆都没拆开，随手接过来，依然是千叮咛万嘱咐：“您可一定要跟家人沟通好，要不儿女得急疯了，为您负责，我得反复给您确认。”

    “明天有‘空气重污染预警’啊，单双号限行，咱们单位的车实在不够用……”

    周老先生敷衍地“嗯”了一声，拿出准备好的信封递过去：“现金，你点一点。”

    在燕宁早晚高峰、热门线路的地铁上，一个人要是胆敢怀揣尊严上车，尊严恐怕会被挤爆的。

    “东升，你吃完早点再走吧。”

    “哎哟，别挤了！”

    “韩哥！明天用车安排可不可以帮忙落实一下！”

    第二天早晨起床，炒饭没有人动过，保鲜膜里的米粒已经干瘪了，结了一层隔夜的水汽。韩东升庞大的身躯缩在沙发上，困倦的呼噜声震得天花板簌簌作响。

    周蓓蓓不等他说完，就拎起包摔上门走了。

    “别人没急事了吗？我还急呢。”

    更倒霉的是，地铁偶尔也会遇到突发|情况——比如开到一半，车里的灯突然全灭，车也停了下来，广播提示线路故障——这种突发|情况，往往在乘客们赶时间的时候才会发生。

    他拖着虚弱的腿冲出地铁站，大吸了一口西北风，这才觉得自己被挤扁的身躯重新鼓了回来，一看时间，赶紧给老师道歉，但连着给周周班主任发了两条信息，对方都没回，等他冲到学校一看，发现教学楼已经熄了灯。

    周老先生一路走到一个交通枢纽，有一辆中巴车早早地等在那，车上下来一个小伙子，二十来岁，长得挺精神，浓墨重彩的眉目几乎有点女孩式的明艳感，他没说话先笑：“周叔，可就等您了！”

    是的，韩周小朋友今天被留堂请家长了。

    等韩东升抵达目的地，已经是四十多分钟以后的事了。

    看着许博士狼吞虎咽，周老先生的脸笑得像朵花似的，高高兴兴地上了中巴车。

    可是年轻人显然不这么想，七点，全家的闹铃才此起彼伏地响起来，这个头天晚上刚发生过一场战争的家里气氛凝重，每个人都带着浓重的睡不醒。

    张美珍走之后不久，甘卿就回来了，还从孟老板那顺了两人份的夜宵——估计是接到了张美珍的电话。

    下一刻，他老婆周蓓蓓就咆哮了起来：“你还知道回来！”

    三个男人围着她，沉默又柔顺，全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样子，这让她自己也觉得自己混不讲理，是个泼妇。

    好在，赶早晚高峰的上班族大多是嘴炮，只要对方不还嘴，或是多道几声歉，顶多就是骂上几句，没有谁会誓死捍卫自己的位置，坚决不让别人插队。

    “着急你不会打车？坐什么地铁……”

    由于毕竟不是纸片人，“哔哔”作响的地铁门夹住了他宽阔的后背，又一卡一卡地重新弹开。

    刘仲齐正抓耳挠腮地写他拖延到最后的英语作业，一见甘卿，莫名想起上次的“完形填空”事件，下意识地伸手盖住了正在做的题。

    “好，你忙！你日理万机！什么时候升官啊韩主任？我们娘儿几个就等着沾你的光了！呸！”周蓓蓓听他还敢还嘴，气炸了，“一把年纪了，就是个端茶倒水的小破科员，连个副主任都混不上，你有狗屁的事走不开！你儿子不是亲生的，是充话费送的，是不是！”

    “急用啊！”

    从安检口杀出一条血路，韩东升觉得自己都快融化了。他顾不上喘匀这口气，眼看地铁已经进站，急急忙忙地随着人潮往前冲。

    韩东升匆匆忙忙从单位跑出来的时候，已经六点多了，原来他住在老丈人家，还能坐公交车上班，公交车除了不太准点和经常堵之外，其他倒也还好，现在搬家改成了地铁，准时倒是准时多了，可也让他领略了什么叫“黑暗的地下世界”。

    “吃出来啦？”

    韩东升最后一个用厕所，出来的时候，一看时间已经来不及了，连忙说：“不了，爸，您自己先吃，周周上学快迟到了……周周，快点，别磨蹭了！”

    “东升，咱们坐办公室的，别的本事没有，笔杆子怎么也得过得去，你看看，让你写个函件……这错别字……还有这句，这句不妥吧，老局长不喜欢用这个词，上次开会都说过了……”

    周老先生愣住了，抬起的手僵在半空，手背上的老年斑像星星点点的霉菌。

    “减吧，反正我活着也没意思！嫁个老公是窝囊废，赚不来钱就算了，还往外败家，名牌包化妆品我想都不敢想，可你不能让我四十岁的人了，还在外面租房住吧！”

    果然，他刚一进家门，一个靠枕就气势汹汹地飞了过来。

    “我今天单位实在是走不开……”

    韩周缩在墙角，假装自己是蘑菇。

    “这……哎。”

    可是外孙已经来不及回答，踩着时间的父子俩像风一样卷跑了，一大桌子丰盛的早餐忽然就好像失了热气，周老先生独自一个人坐了一会，把韩周剩的半碗粥倒进自己碗里，慢慢地吃了起来。

    小卧室的门打开一条缝隙，周老先生从缝隙里往外塞了一句话：“唉，不就这点事吗，不至于，别吵啦，蓓蓓，咱们晚上吃点什么呢？”

    每天的家庭垃圾都是周蓓蓓处理，这天她走得急，没顾上，等他们都走了，周老先生就自己慢慢地收拾，忽然，他顿了顿，在垃圾袋里发现了一盒益母草颗粒冲剂，没开封就扔了——蓓蓓总说肚子疼，大家都说这个管用，周老先生知道女儿总是不肯相信专家，什么都要迷信所谓“正规”，所以这盒冲剂是他特意从药店“高价”买的。

    “盖什么盖，”甘卿嗤笑一声，去厨房热牛奶，“第一题就不对。”

    站台的乘务人员扯着嗓子喊：“等下一辆了啊，别挤了，麻烦等下一辆！”

    “韩哥，救命，打印机又卡纸了！”

    周老先生眨巴眨巴眼，摆摆手，又慢吞吞地问了一遍：“咱们晚上吃点什么呢？”

    老师没等到他，孩子应该也已经回家了。

    “您怎么知道我还没吃饭呢！”许博士这个英俊的少年郎丝毫也不矜持，拆开看了一眼，就直接站在车门口吃了，吃得眉开眼笑，“香！馅里没放盐，放的家里自己炒的酱，我说得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