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天是来挖坟的。”

    “你在谷外碰见的亡魂，推算起来，其实都是那一次种下的因，”童如苦笑道，“我罪无可赦，但也算是……私愿成真。”

    他心无挂碍地直面着自己，抱着最思念的人，清晰明了地知晓了自己一生所归，同时，也清楚地明白这一切都是假的，所有的希望都渺茫得仿佛日落时分那一线的天光。

    程潜闻言呆住了：“真的？”

    程潜微微抬起头，下巴便垫在了那少年的头上，一瞬间，他眼前竟有些模糊。

    为什么是忘忧谷？

    当最后一丝日光也落下山去的时候，他的霜刃突然毫无预兆地开始“嗡嗡”作响。

    童如在旁边笑道：“着相了，我扶摇的剑修不以外物为媒，入门都是木剑，师父都是摆设，周遭当然也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接引……你若说接引，只有扶摇木剑法本身，怎么，你小时候被那木剑领入门的光景都忘了么？”

    他忽然一抬手，周身锁链“哗啦”作响，那些加诸于身上的刀剑之气暴涨，将程潜硬是推了出去。

    这一回，程潜没有再迷路，他很快找到了童如尸骨所在。

    难道扶摇山地方不够大，不够那几位大能发挥？

    二郎听了，立刻松开程潜的手，跳着脚道：“来啦！”

    年华流过，便是已经死了。

    他因为功法缘故，体温已经比正常人低不少，手中又握着霜刃这种极寒之物，饶是这样，却仍被这孩子冰了一下。

    就在这时，眼前场景倏地一变，好像一道遮盖着什么的帘幕就此拉开。

    他安安静静地蹲在一边，见程潜睁眼看他，便拖起下巴笑了起来。

    一个什么都不懂的乡下野孩，解释不通，程潜便没有多话，只冲他笑了一下。

    不远处童如露出一丝苦笑，像是欣慰，又像是追思起什么。

    只是身下没有影子。

    注1“良玉生烟……置于眉睫之前也”——司空图《与极浦书》

    说完，那小孩哼着不知哪里的乡野小调，蹦蹦跳跳的走了。

    木椿真人：“你怎会能这里？”

    程潜苦笑道：“我魂在三界，身已在槛外，以后再没脸说什么‘心为形役’了。”

    悄无声息，像一幅画。

    木椿真人深深地看着他，问道：“孩子，来忘忧谷做什么？”

    程潜蓦地睁开眼，却只见一个衣衫褴褛的凡人幼童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他面前。

    程潜将前因后果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有来无回莫回首，落子无悔不悔台’，哦，大家又叫做‘心魔台’，”童如说道，“扶摇山乃是一先天秘境，想必你也知道了，相传这秘境是当年一位飞升大能从三界外搬来镇守心魔台，并隔开人界与群妖的，我扶摇一脉就是奉命守关之人。”

    程潜在明明谷中的冰潭里闭关数十年方才破壁而出，身上自然带着寒冰不散、生人勿进之气，他要是不收敛气息，别说是凡人，就是一般修士见了也不免犯怵。

    不生不死的，等在这里与草木共朽。

    上一次在此间遭遇的虎啸猿啼、群狼环伺都不见了踪影，程潜隐约明白了，原来那些让他仓惶逃窜的饿狼与野兽，都只是他年少时“心有利器，手无爪牙”时一场虚弱的噩梦。

    木椿真人的脸渐渐模糊，千里亡魂从他脚下飞快地掠过。

    童如远远地冲他点点头，说道：“罪无可恕，死后受刀山火海、千刀万剐之刑，看着不血腥吧？”

    一瞬间，程潜恍然大悟，唯有长眠之地，方能忘却俗世烦忧。

    “不悔……什么？”

    “哦，那你是举人老爷吗？”小孩睁大了眼睛，“我爹说，只有读书人才穿你这样的长袍，乡下人要到土里干活，穿不起的。”

    大师兄那时候人还没长开，骨架还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细瘦，比同龄人略显迟缓的个头也堪堪只到程潜的嘴唇。

    程潜一时间什么都不知道了。

    再一看那孩子，程潜总觉得他身上仿佛有什么地方很不对劲，当即便站了起来，若有所思地跟着这蹦蹦跳跳的小孩往山谷中走去。

    木椿真人的笑容渐渐淡去，想和往常一样抬手摸摸程潜的头，一抬起手来，却发现程潜比自己还要高一些，够起来居然有点困难了，一时间有些尴尬地停在半空。

    良玉生烟，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也。【注1】

    程潜不由自主地让过楼梯上的小孩，缓缓地向那一天要梳八百遍头发的少年走去，看着他趾高气扬地将一干丫头与道童支使得团团转，心里某种东西突然决堤灭顶似的轰然将他淹没。

    “忘忧谷是人间一死地，”远处的童如不慌不忙地开口道，“世间流离失所的魂魄大多会在此地徘徊一阵子，再各自散去，还有那不算生、不算死的，等在这里与草木共朽，按理说生人是进不来的，上次噬魂灯和我两样大凶之物同归于尽时激发了他那半成的追魂符，因你已不算活人，他们两个小东西又还不能算人，所以被一起被裹了来……这一回他已经不是凡尘肉身，当然能来去自由啦。”

    正值新月之夜，夜空如洗，不见婵娟，唯有群星万点，那经年的尸骨都仿佛带了一点说不出的宁静慈祥，看起来并不可怖。程潜几乎能感觉到霜刃与面前这具白骨之间隐隐约约的共鸣。

    那小孩细胳膊细腿，一副没吃过饱饭的模样，只有脑袋显得格外的大，顶多七八岁的模样，咧嘴一笑还能看见嘴里漏风的乳牙。

    他脚步顿了顿，低声问道：“你很冷吗？”

    这是他一生最快乐的时刻，也是最痛苦的时刻。

    他最后几个字居然有森然之意，程潜蓦地想起师父当初封北冥之魂时那句“你手中枉死的人”，心里不由一凉。

    虽然确实也是这么回事。

    二郎听了，嬉皮笑脸地摇摇头：“我还觉得热呢！”【注2】他眉目安详，只是脸上似有青白痕迹。

    童如微微笑了一下，手上镣铐叮当作响，说道：“那就是了，去吧，以后不要再来了。而且下次你来，恐怕就见不到我们了。”

    程潜轻轻地吐出一口气，他心里忽然生出某种渴望，如果世间真有亡魂之地，那么……

    程潜不由得追问道：“当年是何人引你入三生秘境的？”

    二郎走路好不老实，时而要去扑萤火虫，时而蹲下摘花，时而捡起小石子往水沟里扔，时而用沾满泥巴的手抓住程潜的衣摆喋喋不休。

    程潜：“师父？师……师祖这是……”

    “我家以前不住这里，前一阵子遭了大灾，爹爹死了，娘不要我了，我便跟着爷爷还有好多乡亲都搬到了这里。”

    木椿真人看着他，笑道：“本还想着你能多留一会的，看来是不行了。”

    上一次程潜进忘忧谷的时候，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自己也不明白是摆了哪门子乌龙误闯的，这一次他有意识地往里走，却好像遇到了鬼打墙一样，在外围兜兜转转转了半天，始终又是回到原点。

    据说只有冻死的人身上才会有这种鲜红的斑。

    小孩呲出一口豁着口的牙，说道：“我叫二郎，你要进山谷吗？我家就住那边。”

    程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