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不可能站在原地任别人砍，霜刃没有出鞘，夹杂着碎冰的剑风已经横扫了出去，强横的将对方这不由分说的一剑撞开。

    饶是程潜心志坚定得出类拔萃，此时也不由得生出一丝犹疑——扶摇派的气数是不是真的尽了？是不是……他们再怎么挣扎也是没用的？

    那矮胖修士在一旁叫嚣道：“只有他们一行人进过朱雀塔，少主又是在朱雀塔里出事，不是他们是谁？”

    然而饶是这样，他整个人依然是胸口巨震，被怒吼的寒风压得抬不起头来，仿佛遭遇一场天灾。

    大长老没搭理他，衣袖飘扬，转眼已落到了程潜五步以外，盯着程潜道：“你可认？”

    程潜道：“我确实在朱雀塔中见到过贵派少主，只不过他当时已经成了心魔的傀儡，没得活了——大长老有空不如问问你们自己的门人，自家少主被心魔附身，尔等为何一无所知？”

    庄南西冷眼旁观，不由得细细打量起程潜，心中有些讶异，他先以为此人年纪轻轻便有这样强横的修为，看着又有点冷淡，像是不怎么通人情世故，没料到他被人当面这样质问，竟还能不温不火地陈情当众，很有些不动声色的城府。

    那四圣之一的玄武堂主卞旭，身在极北，经年避世，四圣中除了当年神神叨叨的徐应知以外，就数他最不爱生事端，一辈子恭谨谦和，没听说他沾过什么于德行道义有亏的事，也不像青龙岛主这个天下座师那么扎眼——可惜，晚节不保，毁就毁在他的独子卞小辉手上。

    程潜暗道一声侥幸，指尖摩挲着断开的发带，不用细想也知道此物是谁给他戴上的，程潜心里蓦地软了下去，想道：“严娘娘好多事。”

    那虫子叮咬处升起古怪的麻木，飞快地蔓延过他全身，程潜整个人仿佛被冻住了，僵硬地随着霜刃一同掉了下去，大天衍阵中一道真元狠狠地抽在他背后，他眼前一黑——

    杀子之仇横在这，他们还打算找玄武堂主要回地锁的密语……程潜一想起这个，顿时觉得心里沉甸甸的。

    原来是这东西替他扛了一小半真元，救了他一命。

    这么一想，程潜忽然又有点心浮气躁，寻思起自己该如何尽快脱身。

    开满冰花的枝条横扫而出，两个布阵的黑袍修士不查，被一齐甩上了天，大天衍阵自外向内破了个斗大的窟窿，这回是真的再补不上了。

    大长老如今已有千余岁，乃是凡尘之中的顶尖大能，因为不耐俗务，这才在玄武堂下挂了个闲职长老，四圣见了都要让他三分。这老不死的唯我独尊惯了，常年自觉“天是老大他是老二”，哪肯将程潜一个百十来岁的后辈放在眼里？

    大长老自然看不上卞小辉，好比看不上家养的杂毛狗，但那畜生就算再狗仗人势，也不能给外人随便踢。

    庄南西显然对卞小辉的尿性大有耳闻，再一回想起魔城暗牢中，程潜破开魔修禁制时候那暴虐无双的三剑，忧愁地感觉此事没准是真的。

    若说儿女都是债，那玄武堂少主人卞小辉想必就是一桩高利贷。

    大长老与程潜各自退了三四丈来远，程潜的脸仿佛比地上的霜雪还白，大长老却更要狼狈，他突然弯下腰，以袖掩面，竟呛咳出血，两鬓一瞬间好似被刷了一层霜，竟是受伤不轻！

    只见那地面剧震，开裂出了一里见方的裂口，裂口中松软的泥土顷刻间结满了冰，本来欣欣向荣的草叶顿如碧玉遍染霜边。

    那绝不可能！

    方才被他偷偷藏进袖子里的白缎发带仿佛通灵性，纵然傀儡符已经毁，却依然尽忠职守地发挥自己最后一点残余的清气，细细地循着他手腕散入经脉之中，像是某人婆婆妈妈、不依不饶的守护。

    一瞬间，程潜忽然想起了年幼时与大师兄练剑时的事。

    那矮胖修士也一把年纪了，被人指着鼻子说没用，脸色也是一青，可愣是没敢吱一声，堂堂一个元神修士，在这位大长老面前活像个吓破了胆子的小鸡仔。

    程潜沉默了片刻——那姓卞的劈柴确实是他大师兄亲手劈的，当然，他被心魔附身时其实就已经死了，大师兄不算凶手……但那心魔的罪魁祸首是他那专门败家的四师弟，扶摇派无论如何也脱不开这个干洗。

    师父他老人家的封山令里面好像含着什么诅咒，让他们每次刚有一点希望，立刻就又会被推回深渊。

    程潜没有认，也没有否认，只是缓缓地开口道：“这位道友乃是元神修士，尚且不能硬闯朱雀塔，敢为贵少主那样……”

    眼看一场冲突就这样被消弭在了三言两语中。

    程潜冷笑道：“好一个上嘴唇一碰下嘴唇，不知道贵派门口那长尾巴的王八精还看不看得出自己是黑是白！”

    以卞小辉的没眼色，弄不好真惹怒了这位一看脾气就不怎么样的前辈，被人一剑劈了……实在不是什么稀奇事。

    庄南西抱拳行礼的拳头还横在胸前没来得及放下，便遭逢这样的变故，一时间呆住了，问道：“大……大长老，这是怎么回事？”

    外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身着黑袍的玄武堂弟子们围了个水泄不通，总共七七四十九个人，一水的元神与准元神，真元彼此交织成了一张天罗地网。

    “少主？难道是……卞小公子？”庄南西听了顿时一皱眉，看了程潜一眼，虽然见他既不心虚也不畏惧，却仍是暗自忧心起来。

    程潜先是吃了一惊，随即，他脑后一轻，满头长发蓦地散开，程潜似有所觉，一把接住断裂的白缎发带，稍微一探查，果然捕捉到了其中一点快要散去的傀儡符气息。

    程潜自觉自己已经礼数周全，没料到世间还真有倚老卖老、给脸不要脸的人。

    卞小辉身边御剑修士无数，还带着两名元神，按理碾压一群无根无底的散修一点问题都没有。没想到天不遂人愿，倒霉孩子喝凉水都塞牙，他进塔不成，反而机缘巧合地横死异乡。

    这白虎山庄的年轻人想必读过一些书，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很能煽动人心。

    天呢，谁知道卞旭这虎父能生出这么个瘸腿哈巴狗儿子？

    可是随即，他又是一皱眉，心道：“不好，这上面符咒一断，他那里必定有感应，我岂不是又让他着急了？”

    他本就不是良善讲理的人，之前也就是为了门派才不肯得罪玄武堂，此时勉强压抑的火气终于冲上了嗓子眼。

    此言一出，那矮胖修士恍然发现自己罪名更大了，一时心思急转，口不择言地推卸责任道：“朱……朱雀塔屹立百年，为什么恰好你们一进去，就有朱雀塔崩、土蛟成龙之事，怎知你们与那魔修有没有关系？”

    经过程潜一番辩解，又有庄南西在旁边打圆场，大长老基本已经信了此番说辞，但他心里却仍有些不舒服——原因无他，只为了程潜对他的态度从头到尾都是一个不卑不亢。这些年来，谁见了他不恭恭敬敬，唯恐喘气喘错了拍？眼前这小子区区百年的小元神，能神到什么地步？也敢仗着修为不将玄武堂放在眼里么？

    他深吸一口气，当即再不留手，要全力给程潜点真颜色看看。

    一方是得罪不起的世交长辈，一方是救命恩人，庄南西感觉自己左右不是人，只好颇为没底气地赔笑道：“我想这其中是有什么误会吧？这位程前辈单挑魔城，剑斩欢喜宗主，才救了我等性命，他怎会是滥杀无辜之人呢？”

    程潜一辈子会退会让，可就是不知何为“被迫退让”，霜刃“嗡”一声盘旋而上，两人的真元再次硬碰硬。

    这番宽宏大量的说辞话音未落，程潜就感觉到一股他前所未见的雄浑真元当空压了下来，力道拿捏得很是微妙——不见得压死他，却也非得叫他跪一跪，吐口血不可。

    大长老怒喝道：“哪里来的魔头，以为你隐去身上血气就能浑水摸鱼了么？”

    连庄南西都看不下去，上前道：“大长老，我替这位程前辈担保，以他的人品，万万不会与那些魔头有什么牵扯，此时南疆动荡，大小魔头们倾巢而出，为祸世间，我等当务之急应当同仇敌忾，怎好私下里互相攀扯结仇？卞小公子之事晚辈听了也深觉悲痛，眼下既然误会已经澄清，何不共商抵御魔龙血债血偿之事？”

    周遭立刻有人齐声喝了一声“是”。

    程潜见将他将住了，这才有条有理地说道：“南疆途中，我们确实因为一些琐事与贵派少主发生过冲突，只是出门在外，伤人不祥，双方都没有不依不饶，当时打了个照面，也就各自散了——这位道友，你对着皇天后土说，是不是这样？”

    这俨然已经是兴师问罪的口吻，庄南西生怕程潜当场炸了，忙低声下气地劝道：“二位有话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