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严争鸣冲着道童吼叫道：“换成芙蓉——”

    道童唯唯诺诺，没敢说是程潜自己乐意的。

    程潜瞪大了眼睛：“不应该是得道升天了吗？”

    旁边木椿真人的声音越发拔高：“——故天清地浊……”

    香炉程潜默默坐下来继续功课，感觉自己身边坐了一只炸毛的大兔子。

    程潜默默地端起饭碗，感觉自己以后再难以对这传道堂有半点敬畏之情了。

    下午严争鸣被关在传道堂中，阴云罩顶地刻木头，程潜或者在一边做功课，或者帮师父修剪花木，师父仿佛有意要将他幼年时代没有受过的疼爱都一起补回来，总会给他留一些小孩感兴趣的零食，还会在严争鸣怨气深重地刻木头的时候，特意嘱咐程潜歇一会，给他讲几个稀奇古怪的民间故事。

    “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木椿真人的声音好像凝成了一条线，直直地戳进了程潜的耳朵里，“多见多闻多思多想，你还修个什么自在？醒来！”

    严争鸣忍无可忍，将刻刀往桌上一丢，怒道：“师父，你做什么？”

    他想都不想就一口回绝，韩渊先是失望，随即又有点不屑——这种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小男孩通常都看不惯程潜这样“唯唯诺诺”，只知道按部就班的“乖”孩子。

    严争鸣有时候感觉这小矮子纯属来争宠的，然而不能否认，有程潜在旁边，他也近朱者赤地能稍微坐上一会了。

    突然，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肩膀，程潜好像从一场光怪陆离的梦魇中惊醒过来，猛地一激灵，回头看见了木椿真人。

    木椿真人愣了愣，随即仿佛被他逗乐了，没有正面回答，只是道：“你啊……小豆子一个，说什么死不死的，这些事等你长大了就明白了。”

    严争鸣暗自生着闷气，又闹着要点心，吃完感觉噎得慌，只好站起来在亭子中间来回走了好几圈。

    那声“醒来”如当头棒喝，程潜脑子里“嗡”地一声，再一睁眼，大师兄依然坐在原地，似乎是入了定，桌上散乱了一堆被刻得乱七八糟的木头。

    师父的念经完美地演绎了何为“有碍视听”，以其黄鼠狼之姿，公鸭之嗓，成功地搅合得桌上沙漏一动不动，让他的开山大弟子心烦意乱，几欲暴起咬人。

    饭后，木椿要留下来给大师兄护法，嘱咐道童给程潜包了半斤点心，以防他半夜饿，这日正是十五，传说中禁闯山穴的日子，但木椿并没有对程潜多加嘱咐，似乎认定了他晚上回去会老老实实地临摹默写门规，不会出来捣蛋。

    有这一老一小，亭中气氛宁静得近乎是凝滞了，连侍立一边的道童们都忍不住屏息凝神。

    接下来的几天都是这样，清早，四个人生无可恋地听师父念经。

    程潜开始发现自己和大师兄在一起的好处了——高下立现。

    对于这样的好意，程潜实在敬谢不敏，他真的不想和韩渊这样的人间渣滓一起浪。

    木椿居高临下地盯着他，程潜惊觉脸上微凉，伸手一抹，发现自己竟然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泪流满面。

    程潜呆呆地被木椿真人揉了一把头发，问道：“师父，我刚刚听见有人说话……”

    他打了个饱嗝，坐直了，压低声音道：“你还记得二师兄说过的……山穴的事吗？”

    程潜早料到他有这一出，于是波澜不惊地回答道：“师弟，那是有违门规的——既然你已经将本门剑法都学得差不妨多了，门规上的字你认全了吗？”

    这老黄鼠狼念经有瘾，在这方面绝对说到做到，被他念一宿经文还有活路么？

    很快，他就发现没人理他，师父端坐蒲团上，眼观鼻，鼻观口，一动不动地坐禅，口中还念念有词，仍然不依不饶地沉浸在方才的经文中，而那个新来的小崽子在一边绣花似的写着他猪狗不如的字，头都没有抬一次。

    程潜躲开如大雪纷飞的点心屑，笑而不语地看着他师弟这个蠢货，心说，这就学完了第一式，再过两天，他想必就能上天了。

    严争鸣果然臭不要脸地假装自己将前三式融会贯通了，不求甚解地跟着师父学起了第四式，李筠也因为新学的剑招收敛了一些，不整天在山头上招猫逗狗了，程潜自然不必说，唯有韩渊还在坚定地拖着全体后腿，没心没肺地将传道堂附近的鸟窝祸害了个遍。

    师父说韩渊心浮气躁，也不知道谁才是真的心浮气躁，人家韩渊起码还只是自己浮躁自己的，这位倒好，还得把身边的人都祸害个遍。

    “犯了门规会怎样呢？”程潜漫不经心地想道，“抽板子？打手心？抄经——要是抄经就没什么大不了的。”

    “家里养的。”韩渊嘬着牙花子，不怎么高兴地看了程潜一眼。

    韩渊又对着程潜的小院指指点点道：“你这里也太破了，也就比师父那强一点，明天你看看那我那院里，我那院有你这个十个大，后面还有一个大水塘，夏天可以下去游泳——你会水吗？唉，算了，你们这些家里养大的小孩一个个都不敢出门，别提下水了，以后我带你去，保证一个夏天，让你变成浪里白条。”

    木椿真人道：“我派传承至今已有上千年之久，有一帮祖宗有什么稀奇的？”

    程潜：“他们现在在哪里？”

    他一方面是尴尬，一方面又不明所以，只好茫然地看着师父。

    这一天，沙漏漏干净了，严争鸣拿刻刀的手还有一点发麻，整个人怔怔的，就在方才，他感觉到刻刀与木头相接的摩擦，产生了某种近乎玄妙的力量。

    可是他没想到，直到第二天，韩渊也没有回来。

    程潜认真起来，是真能做到“不为外物所扰”的，他比对着记忆中木板上的门规，一丝不苟地临起了盲帖，很快沉浸在写字的乐趣中，而萦绕周遭的檀香味仿佛也有助于人安神，他逐渐将他毫无定力的大师兄忘在了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