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对付。他还是很天真的。
“到底是哪些人,是哪些人?”我钉着问。
为了报答三叔的缘故,我竟想给那些说他闲话的家伙————一点厉害!
可是他不说,这一点就是他的老实。他显然很愤激,连手都发起抖来,嘴唇用着力————微微露出几颗牙齿。并且我还看出他实在是在拼命忍住那股怒气,眼睛盯着前面挂的一副屏条,眨呀眨的。
于是他故意又回到原来的题目:诚恳地瞧着我,很着急的口气:
“鳌弟他们————你说说他们罢。他们想必还听你的话的,唔,听你的话。他们同你怕还合得来。……”
同我合得来?
忽然我起了一种叫不出名字的感情————不知道是得意还是失意。全身象有异样温度的东西通过似的。
三叔还以为我跟他们是一窝子的人————至少很接近。然而他绝对不是讥笑我,不是讽刺我。他以为我懂的新知识多些,我是他们的前辈,而我同时又能涵养,能没有一点火气,能不盲目地瞎撞:我可以给他们一点教训什么的。
他完全是一种善意,他眼睛里似乎有点潮湿,有点发亮。
陡地我觉得要痛哭一会才舒服:要抱着三叔痛哭。我非常感动,连鼻尖子都发起痛来。
可是他忘记了我先前说的————“他们”简直当我仇人看待。
可是为酬答三叔的好意,我决计单独跟鳌弟谈一谈。
这实在是一种冒险。我跟鳌弟说话的时候————心怔忡着,嘴唇吃力得打着颤。
那小伙子不屑似的脸色,仿佛他有天大的大事等着要办,只能跟我谈一两分钟。
我从他们的排戏说起:问他们这剧本是谁做的。
“我做的,”他那张阔嘴上闪了一下微笑。
“写的是什么?————不能给我看看么?”
他右手食指跟大拇指在捻着个什么小东西,他视线盯在那上面。嘴上又掠过一道影子似的微笑,然后满不在乎地把眼睛盯到了我脸上。
何必问呢:当然算不了艺术品。
“你不要尽顶我,鳌弟,”我努力镇定着自己。“我同你讲正经话,写的是什么,告诉我?”
接着我声辩似地说明了我的用意:我也写过文章,我在大学里专攻文学的,并且我也演过戏————有过一点经验,这是一,二呢我比他们懂的世故人情多些,要是这剧本里面写了些莽撞的东西,那————那————那不大妥当。
我这是一片好意。
他还瞧着他手里捻着的东西,眉毛一扬:
“七哥想要审查一下,是不是?”
我刚要开口————他又说:
“七哥你放心,并没有对你们有大害处的地方。”
他说这是一个喜剧,写他们的教员的。他蹲到了地下,摔掉了那捻着的东西,食指在地上画着些不规则的线。脑袋仰起了点儿,似笑非笑地动着嘴。他说话倒还有点本领:简单明白,而有条理。可是没一点感情,只象是在说明一问几何命题似的。
他说他们的教员从前是所谓要打倒孔家老店的战士,现在可叫他们的后辈到《大学》《中庸》里面去找真理。那出喜剧写的就是这个,同时————那些主人公的私生活可一团糟。
末了他装作很正经地样子问我:
“你觉得这个题材怎样?”
他又在戏弄我!
我手抓着拳,连指甲都陷进了肉里。我要跟他敞开了说。
“你们想挖苦我,对不对?……无论如何我是你们前辈,我不过好意告诉你们怎样做人。……你以为你的剧本很高明,是吧?讲了几句老实话————你们就老羞成怒,是吧?……老实奉告你一句:你的讽刺是浅薄的。我讲过要你们到《大学》《中庸》里去找真理么,我讲过么?————我讲过没有?”
鳌弟站了起来,鼻孔里笑了一声:
“你不要瞎操心:我不过写了几个常看见的人物就是了。……看《阿Q正传》的人以为作者是骂他,那他自己就是阿Q。”
说了就走,并且走得那么大方,那么满不在乎的样子:不由你不动火。
于是我抢上一步拦住了他,脸跟脸靠得很近:
“什么,你说我是阿Q?你再讲一句看看!你莫以为你是大人————我却有资格捶你!”
“打架呀?”
这么着我跟他骂了开来,我恨不得勒死他,再把他那瞎了眼的同伙揍死。要不是妻赶出来拖我进房去,我真会来这一手的————不客气,唵!
一肚子气没处发泄,跟妻又吵了一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