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新与旧

首页书架加入书签返回目录

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

    大舅舅来。他打算在这里多住几天。

    在三叔书房里围着炉盆,剥着花生米,喝着酒。

    三叔指指我:

    “思齐近来也欢喜看诗。”

    “哦?”大舅舅喜出望外似的,鼻子竟扭了一下。“你如今还做白话文不做?”

    三叔瞅了他一眼,意思是叫他别再提这件事。当然是为得怕我难受。

    大舅舅把手里的纸放到桌上,取下他的眼镜。他仿佛不甘心别人打断了他的话,他就从新派跟旧派这个题目上发挥起来。他说得很热烈,食指在空中点着划着。视线多半停在我脸上。有时候似乎觉得我的眼睛盯得他太紧,他就不好意思似地把视线移开一会儿。

    末了他竟脸红起来。

    “他们讲我们是旧派。旧派就是老朽。他们是————是————是进步!进了什么步呢?”

    他瞧瞧我,瞧瞧三叔。嘴还张开着。食指停在空中。他在等着回答。

    可是三叔刚一张嘴————他又用力地给自己补上一句:

    “其实是退步!”

    他的意思很明白:一切礼制当然是文化,要推翻这个,那就是要回到没开化的野蛮时代去。

    于是三叔叹了一口气。喝了一口酒,咂咂嘴,把大舅那番话复述了一遍,只不过改了几个字眼。

    “你以为呢?”最后他问我。

    这很不容易回答。我把眼睛盯着手里的花生,很慢地剥着,发着一种很爽脆可又很空洞的响声。

    我当然不能在他们面前承认我过去的错误。可是我也无法驳掉他们的话。我自己也不十分明白:我到底是对他们这些大议论起了反感,还是象个胜利者那么怜悯他战败的敌人。

    人与人的关系终究是复杂的。我有时候觉得自己跟他们无论如何是两路人————有些处所合不来。可是同时————很难明确地说出来的————我跟他们有几点是很融洽无间的。

    那几点是什么?————那可不知道。也许是一种人情,一种骨肉之间的天性。因为对自己从前那些火气,对如今一般小伙子的那些火气————起了反感,甚至于起了憎恶,就打算把生活过得切实些,醇厚些。

    我需要亲属们给我一点温暖:我喜欢他们那种朴实的有涵养的做人方法。

    于是我一面顾到自己的面子,一面也其实是说真话,我迸出了这么一句:

    “做人没有什么新派旧派。只有对不对。”

    他们听了很感动。大舅把这句话反复了四五遍,轻轻动着脑袋,仿佛要把这个嚼出味道来似的。然后把那只不大灵活的眼珠盯着我,摆出一付奖励后生的脸色。

    三叔很响地嚼着花生:听来他嘴里象是空的————只是咂着舌子表示他的得意。

    这里他就轻描淡写地下了结论:一个人常常走错一些路,以为是新派,直到经验多了点儿才能改正过来。

    “这呢————还不失为一个好人。”

    然而以前那些错处往往有影响的。虽然自己改正了,可是还有些后生跟着那条歪路走。

    “譬如————笔之于书……唉,真要小心。著书忌早。”

    这又是说的我,不过三叔这时的脸色倒是严肃的,诚恳的:并不是一种讥诮。

    我只承认我过去的行为有点莽撞————那么着使我生活里失去了许多东西,可是我那时候的思想没有大错误。我的那种信仰,那种观念,都是跟着时代跑的,至少————我尽了那时代的一个人应尽的义务。

    不论如何,还是换一个题目谈谈罢。

    我谈到白话诗。我把五四时期那些权威的理论说了一遍:中国古代本来是有白话诗的————白居易的诗,李清照的词,还有不记得是谁的曲子。此外呢,那位拥护古文的林纾①老头儿也有过白话诗的。

    ①林纤(1852-1924)近代文学家。晚年反对“五四”新文化运动。

    “林纾?”大舅舅打断了我的话。“那个翻外国小说的啊?”

    他打袖子里掏出一块折得好好的手绢来揩揩嘴,摇摇脑袋,对那位翻译家发了些议论。他的话不大有条理,不过也叫人知道他的意见:他认为用古文写小说是不大应该的事。

    这里三叔赶紧咽了一口酒。

    “然而不然,”他坚决地反对大舅的话,脸上可保持了那种礼貌的微笑。“你去看一看他的小说就晓得,嗯,其实并不错。外国小说其实也有笔法,所谓章有章法,句有句法。”

    大舅瞧了他一眼,咂了咂嘴。他俩有许多地方不同意见的,可是大舅只要一经三叔反驳了他的什么,他就不再多嘴:仿佛三叔是他的上司似的。

    譬如他们写诗罢:三叔老是说大舅的味儿不醇,大舅可只睁大了眼睛对三叔的作品赞美着,哼着,轻轻动着脑袋,一看就知道他给感动得无可奈何。

    他老说:

    “真诗史也,真诗史也!”

    可是五姨丈背地里说三叔的诗通都没写通。

    在他们这些意见分歧的当儿,我是很难开口的。

    于是大舅把脸转对着我,又把题目回到了林纾的白话诗。他觉得很滑稽的样子,分明脸皮下面藏着笑的:

    “他也有白话诗?————同你从前做的那些一样啊?”

    我含糊地应了一句:是的。并且我还老老实实承认————近来的白话诗原是学的那位桐城派的古文家。

    三叔显然吃了一惊:要送到嘴边去的酒壶停到了半路上。

    老实说,这是我的胜利。也许以后他们不至于再提我从前那些叫我自己也脸红的文字。

    大舅瞧瞧三叔:大概希望别人说几句。

    三叔把酒壶放到炭盆边沿上,把屁股坐正一下。

    “然而……然而……”他停了一停。“如今那些白话诗我也看过的:唔,我要看看它是什么东西。呵,简直看不懂。还有些呢————那其实就是山歌子,田夸老唱的那些山歌子!这————这————也学的畏庐①的啊?”

    ①林纾字琴南,号畏庐。

    我毫无犹疑的地答复了他:

    “如今那些新诗我也反对。我看不入眼:什么东西!只不过骗几个钱就是了。”

    “骗钱?”大舅几乎是叫着地说。

    唔,骗钱。他们想拿稿费。

    这叫大舅吓了一大跳:

    “什么,他们那些————那些山歌子!————卖钱?”

    他站了起来,两手反着,在书柜跟桌子那短短的距离中间——————来一往地踱着。他十二分不安,嘴里咕嗜着。是啊,他每年靠那点租谷卖钱,辛辛苦苦计算着放债的利钱,这么省吃省用才过得了日子。可是————只要写点儿那些东西就能赚钱!

    这么着他就发起牢骚来:他不懂现在这个世界。他很激动,嘴里冒出了唾沫星子,他们这种人读了一辈子书,守着点祖产也提心吊胆的。而那些小伙子写些狗屁不通的东西————就可以卖到大花边!

    “这样讲起来————你跟我还活在世上做什么呢!……”

    然而三叔很镇静,慢条斯理嚼着花生,觉得有点可笑似地瞧着大舅。一直到他嘴里的东西吞了下去他才开口。他显然是挺乐观的:

    莫慌莫慌,……你跟我守在这里:静以待之。他们瞎撞瞎撞,转了几个大圈子,依然回到我们这里来的。唔,当然会回到我们这里来。

    他瞟了我一眼。

    这分明是拿我做例。我不知道我自己到底该觉得惭愧,还是该觉得骄傲。

    沉默。只有剥花生的那种干脆的响声。

    以后又是三叔开话匣子。他左手捧酒壶,右手打着手势,把将来的世道人心作个预测。他相信这世界总有一天上轨道的,大家能知道长幼尊卑的道理。现在他们可正在糊涂着,我们为了自己的生存,不得不对他们严厉些。

    他脸色庄严得象在宣誓似的,并且还问问我的意见。

    接着又:

    “你爹在世的时候……”

    我心头一阵紧,仿佛听见别人提到了我的一桩亏心事。可是又有种不可知的力在牵引我,叫我用全神去注意三叔说的什么。

    原来父亲晚年很受了些人家的气,华老五为了抵押白石墩那块山地的事,竟指着父亲的脸骂娘,说父亲强占他的地产,华老五虽然吃了点王法,可是父亲气得发抖,从此就有手颤的毛病。

    “唉,你爹太厚道。”

    我全身都发起热来。竟有人敢侮辱父亲!我觉得胸脯都会爆破。……华老五!————我还记得他的名字。这混蛋!我小时候他当父亲的面巴结我,少爷少爷的叫得那么亲热。原来是这么一个家伙!

    我得替父亲出这口气!生活给了我许多教训:我不能象父亲一样厚道————我们决不能宽恕那批家伙!我得设法弄死华老五那个王八羔子!

    气有点喘不过来,我咬着牙问:

    “那混蛋还在此地,是不是?”

    “天报应,他比你爹死得早:疯痢死的。嗯,果报之道真是丝毫不爽:他死了连棺木都没有,摊了几天尸,地方怕染病,兜了几个钱才埋了他的。”

    于是他又说许多地方上的混蛋,有时候大舅还补充一些。

    这些都是于我有益的切实的学问,这些使我更知道一些做人的方法,人家对我们起了坏心眼,来了一种卑劣的手段,一种恶毒的诅咒,那我们就得连本连利还给他们!

    人类恐怕永远是这么无救的。我没有三叔那样乐观:我自认比他看得透些。

    然而我非常注意地听着三叔跟大舅的那些报告,一个字也不肯放过。

    大概到了四点钟的样子,忽然四妹跑来了:

    “七哥,鳌哥他们在你房里————要跟你谈谈天哩。”

    “等下子!”

    挨到将近五点我才回到自己房里去。

    一屋子的人:三婶,鳌弟,季良,小和,还有四妹。

    他们哇啦哇啦在吵着什么,似乎在谈论着一出戏,或者电影,或是一篇文章。

    我进去了————他们只笑着看我一眼,仍旧吵他们的。

    这些小伙子简直一点不懂礼貌。

    鳌弟的声音顶高,连脸都有点发红。

    “那个渔村出身的姑娘怎么要爱那个小白脸军官呢?”他右手摸摸学生装的扣子,然后又放到自己膝上。“她当然有她自己的审美观念,那个军官在她看来不会成其为美的。可是作者硬叫她爱他,那就是作者的审美观念还没有进一步,他还认为那个敌人军官那种贵族派头是美的。所以我说他并不比《旅伴》多走了一些。

    “这未免说得太机械,”季良两手插裤袋里,叉开着腿子站在屋子中央。“那个姑娘在自己部队里是不能发生男女关系的呀,这是声明在先的。……”

    他俩中间似乎有个争论。

    简直不知道他谈什么。大概总不外乎恋爱:小伙子总是喜欢谈恋爱。他们大概还有许多隐语,叫别人听不懂的。

    我耐不住了。我嘲笑地说:

    “你们不是打发四妹喊我来的么?————有什么见教啊?……巴巴地跑了来,你们倒谈你们的了。”

    “他们谈这个,”————小和拿本书扬了一下。

    封面上有两个阿刺伯字,不知道到底是中国书还是外国书。我可没这闲心事去翻开来看。反正总离不了是恋爱小说之类吧————专门哄哄年青学生的。

    “我不懂!”

    我拖了一张椅子到床头前坐下。三婶跟妻在谈着家里的琐事,没理会鳌弟他们。我宁可参加她俩的谈话————倒切实得多。

    三婶还赶着妻叫“翟小姐。”她坚持着英儿该吃点补药,譬如阿胶之类。

    可是... -->>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上一章目录下一页

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