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工法讲义那么没点儿生气,还堆上了许多术语,有些句子里排着三四个句子长得叫人透不过气来。
“对不起,得重写。”
可是忽然又有点灰心:叫他写这类文章未免太不合式。
于是这篇文章一直耽搁了两个多星期。他下课回来只想到写信,想到把讲义干下去。不过他没动笔:他打了呵欠,顺手把那学生的文章拖过来。
什么地方有人睡午觉,牛叫似地打着鼾。
他又打个呵欠,眨几下眼睛,瞧着那篇东西。
那字小得象些蚂蚁,一行行在纸上爬着。每个字都是左边高右边低,长脚长手的。
“他准是学的康有为的字,”他想。
忽然他非常烦躁起来:他想到的许多要做的事都没做,就象给被窝紧蒙着脸似的难受。
还是赶快把讲义弄起来罢。
他在书架上找书。
书架永远没有干净的一天,东西横的竖的乱堆一起。还有很多烟灰:不知道什么时候那烟盘斜在一堆纸上。
刚把烟盘拿回到桌上,来了电话:家璇的。
“你干什么还不来?”
“不是约好了明儿来找你么,”他眉毛轻轻皱着。
“呃,今天。约好的是今天。”
接着她告诉他————她不放心,她什么也不做地那么等了几个钟头。她说得很快很尖,一个不留神就得把一大串话溜了过去。
“你到底来不来,要是没工夫的话……”
“好罢,就来,”他叹了一口气。
又到了她学校的那会客室。
他坐到一张旧椅上,把右腿搁上左腿。
许多学生打这儿穿过,谁也得诧异似地瞧他一眼。他摸摸下巴上的胡子,埋怨这学校干么要把会客室当作个过路的地方。
墙上的钟摆响着:一分钟,两分钟。五分钟。
这会客室可不大高明。中间那张大菜桌子全褪了漆。那些椅子上说不定还有臭虫。墙上挂着些颐和园的照片,玻璃成了黄色,密密地铺满了黑点子。
老柏懊悔没带本书来。他打个呵欠,他想在那张大菜桌上睡一觉。
二十分钟后————家璇到底到了他面前。
她的话很多。她告诉他一整天没做事。
接着第二步:他们商量着到什么地方去。
“对不起,你们这会客室可太……”他打了个呵欠。“到哪儿去走走罢。……今天非你说不可:哪儿去。”
“随你。”
“这真比写文章还难,”他两手交叉着放在后脑勺上。
“你今天怎么没精打采似的?”
“嗳,累得慌:睡眠不足。”
这天他们上了北海。他们钻着山洞,谁也没言语。
“啧,真是。你今天怎么回事。”
“我想着一件事,”他嘘口气。接着谈到那个学生的文章。“他把日本内阁跟军人对华政策的不同,解释成资本主义跟封建势力的冲突……”
女的忽然站住,把他身子挪过来对着她。
“每次你总是心不在焉的样子,譬如是……譬如是……”
停停。
“你跟我在一块的时候你感到厌倦,我知道。你对我已经……已经……”
她眼睛往上移:眼睛里堆着水。
男的想,她需要温柔。
于是结结实实温柔了一番。他捧着她的脸:脸是长长的:他打额头那儿亲起一直亲到下巴上,很费了点儿时间。
他眼睛在她脸上移来移去象在爬山。尖尖的鼻子是山巅。额骨呢,一块大崖石。什么都瞧得格外分明:那一脸的肌肉是一条条细小的短短的皱纹结成的,上面铺着黄色的汗毛————可是一到了嘴边就黑些粗些,象胡子一样。
这会儿他的嘴唇正叮在她眼睛下面,这儿有三粒雀斑。这下面呢:两个淡红的小颗子,隔得远远地对着。于是经过一颗痣,再经过一点路程,就到了嘴边。嘴唇密密地结着皱,象一块生牛肉。好了,再过去是下巴:不错,就是那长着几个面疮的。
“你真的爱我么?”她仰着脸。
“我真的‘那个’你的。”————啵,啵,啵。
于是休息一会儿,他工作做累了似地透了一口气。过了四五秒钟,四片嘴唇又叮在了一块。
他嘴是辣的:他刚抽过烟。他舌子是粗的,象猫舌子。
她嘴里有种象散拿吐瑾①的味道。
① 一种西成药
各人的嘴还原之后,他就问她今天吃过什么东西。
“吃什么东西:连饭也吃不下,”她轻轻地说。“我老是想着老是害怕,我总觉得……譬如是————譬如是————是个不好的预兆。……”
“不好的预兆?”他打了个呵欠。
她结实瞧了他一眼:
“呃,不说了。真是。”
女的慢慢走起来。男的跟着。
“嗳,有话就说罢,”他两手放在她肩上。
没说。沉默。
忽然————她伏在他胸脯上哭起来。
男的抚着她的脑顶,一面挺吃力地想:
“对不起,她需要温柔。是的,是的,她需要温柔,嗳。对不起,她可真……”
他就用有疤的那边脸贴到她头发上。
她还那么抽咽着。她感到心头空空洞洞的要一个什么东西去填满它。她讨厌老柏近来那种劲儿:他一高兴就敷衍她。不高兴的时候就老没精打采的,老打着呵欠。就是那句话:他不把她当回事。
“你不知道我怎样的对你……对你……我太爱你……”
可是他就压根没那回事似的。他只记得那些材料,只会谈那套理论,什么什么的出路,叫别人别拿恋爱去耽误正经事,叫别人别做出那付爱娇的劲儿。
她希望他俩老是在一块————搂着不断地亲嘴。他得发疯似他说着“我爱你”,“我爱你”。他得把她当做全宇宙顶重要的东西。
可是他连那些字眼都要避免,只是————“那个”!“那个”!
“他爱得太随便,”她一想到就得掉下泪颗子来。
譬如说罢,他来找她的时候故意那么————瞧瞧他那胡子,他那头发,那双鞋!
有时候她可就发起脾气来。老柏一问那些书,那些材料,她就大声嚷:
“真是!见一次问一次,腻死了!你简直把我当作什么事也不懂的家伙。你简直是————简直是————是侮辱我!”
“嗳,问都不能问么:我瞧你近来……”
“我被你侮辱惯了的,我被你……”她哭。“你老说你丑,你分明是挖苦我丑,你老是……”
“怎么回事,你……”
“我知道,我知道:我什么都明白,你别当我傻子。……你狡猾。你分明不爱我。……可是你的方法很巧妙:你说什么不要把恋爱耽误了正经事,你说你有许多事没做,这样你就可摆脱我,你可以……你可以……”
她想他会一把抱住她。可是不。
“什么,”他脸绷着。“假如你这么想,那可……”
“你明明不爱我,你明明……可是你有大篇理论来做辩护,你当我是……”
“这你可连原则上都……”
“又是那一套,又是那一套,你要是……你可以走……”
男的叹口气。
“那还谈什么!”咬着牙说。“我到现在才知道你是……”
戴上帽子就走。
女的追。
奔了那么一二十丈远,女的跑上去揪他回来。
“怎么?”他站住。
“刚才是我说着玩的。”
她笑着。身子摇着。脸斜着瞟着他,揩揩眼泪。
于是他又说了那么一套。她相信他的。谈呀谈的又问到那些书那些材料。一面他长长地嘘了一口气。
还是什么事也没做。
“这么着可真不是个劲儿:你得克服。”
“唔。”
“那些个材料你还我罢,我交给别人去……”
“不,”她撒娇地摇摇脑袋,连身子也摇了起来。
男的耸了耸肩。他想叫她往后别那么扭扭摇摇的,可是不好怎么开口。
那些材料就在家璇那儿搁了一个多月。见一次问一次:他问过她十二次。
老柏每次都回得很晚,在洋车上打盹。一想到什么事都没做,他就着急起来。有时候想发脾气,可是不知道这应当怪自己,还是应当怪别人。他上床好一会睡不着,耳朵边老叫着她那说得又快又尖的一大堆埋怨话。
“真糟糕。”
朋友一问到他————他就这么句话。
“怎么?”
他皱着脸说:
“她要温柔:除了温柔就没有世界似的,人身上怎么出得那么多温柔呢。精力总得用在更重要的一方面呀。”
他去找她的时候就老觉得有个重东西压在他脑顶上。不错,他得安慰她。他得想出散步的地方来。他得搜出一大堆话来说。他得忍住呵欠,而且不提到那些要做的事。
于是亲嘴:这成了例行公事。他一面抱着她一面想:
“将来同居之后一天得亲几次嘴呢?三十个。……对不起,也许是三十五个。”
要是少了一两个她准得哭,“你分明不爱我了,你分明不爱我了。”这么着他就得把那些纸张推开,一把搂住她————也许还得打翻了蓝墨水瓶,书上纸上都弄得乱七八糟。
“对不起,将来我得用墨盒子写字。”
他瞧着她眼球上那块青的。
“为什么忽然想起这个来?”
“没有什么,”他把右手合在她左手上————比她的长半寸。
她在数着他的眉毛似地盯着他的脸:他眼角上刻着几条横皱,象蚌壳上面的花纹。眼白上有几条红丝。眼黑空洞地对着前面的地下。
“我看出你的确厌倦了,”她拼命装着平静的声调。
男的瞅她一眼,舌子给拴住了似的:
“我觉得我们这么下去……嗳,真糟糕,我每回来找你————我老觉得是————是————还一笔债似的。……”
沉默。
他掏出火柴来点了烟。
“你现在简直什么也没做,这么下去……我呢可也一大堆事搁着,我一想到我就……”
家璇捡起地上那根用过了的火柴,一段段把它折断。
“我知道你的话对,”她瞧着手里一根根两分来长的东西。她手指被弄成了黑的。
“这么着两个人都没点儿好处,都受了阻碍。”
说了他吐了个烟圈。
她拿右手棉去鼻子跟前的烟,费劲地笑了笑:
“解放罢,那么。”
停了好一会儿他俩没开口。
烟卷还有一半,老柏可把它摔掉了。他站起来。
“我真得做点事,我真得……我那儿的……嗳,这么下去怎么办————什么都丢了,要紧的事……”
“那你去做你的……你上我这里来————耽误了你的……”
男的满脸皱纹都打着结。停了会儿,他猛地抬起脑袋来:
“咱们隔些时别见面罢:我得……”
她的眼睛发亮。
“好罢。”
一直沉默着。
分手的时候他们亲了很多嘴:对不起,说不定不止三十五个。
家璇圈着老柏的脖子:亲他耳边的疤,亲他眼角上的皱纹,亲他下巴上的胡子。她闻着他那股大葱味儿,烟味儿,头发里的油垢味儿。
老柏的亲嘴也比往日上劲,不过还是装成一副斗鸡眼在瞧她的脸。他觉得她今天比哪一天都可爱。
嘘了一口气,老柏开步走。
她站在那儿瞧他走。
“老柏,”忽然她颤声叫起来,赶上了老柏一把抱住他,逗得他呼吸都不大灵便。“我觉得这是……我觉得现在最后一次,最后……你……咱们再吻一次。……”
她下了死劲忍住她的抽咽,鼻孔里嘘嘘嘘的。
他的脸贴上她水渌渌的脸:满嘴的咸味。
老柏跨上洋车的时候已经十二点钟。街上的店家都把门关得紧紧的,再也想象不出白天里那种热闹劲儿。什么人也没有,只有一个巡警象木杆似地桩在街上。
“解放了,对不起。”
他心脏忽然酸疼起来,他几乎要叫洋车打回头。
“对不起,请克制一下。”
第二天他什么也不想,只安排着回来之后做些什么事。可是有时候也会触到“那个”上面去。
“真糟糕,”他说,“谁都以为自己的‘那个’是对的,是了不起的。老张你说惭愧不惭愧。可是我和她在生活上……”
他点上一技烟,坐到桌子边。咂一下嘴,他轻松地嚷了起来。
“对不起,得做点工作了。是的,得做点正经事。是的,是的,对不起。嗳。”
原载1934年5月1日《现代》月刊第5卷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