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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蓬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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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翡愣了愣,突然莫名觉得自己确实应该做一身这样的红裙。

    柳老爷抱着脑袋躲开老娘一扇子,他脑袋大胳膊短,十分滑稽,嬉皮笑脸道:“娘啊,你让我说完——我偏不愿意信这个邪,这才将大家伙都请来,热热闹闹地办个大日子,什么坑啦坎的,都给它踏平了!诸位今日肯来,肯赏我柳某人的脸,我都领情,一定得吃好喝好,多吃一口肉,便当是多给老太太壮一口阳……”

    “柳大侠不都接到信了吗?”戴着铁面具的殷沛道,“怎么,东西没准备好?”

    周翡眼角一跳,将吴楚楚往后拉了一点,自言自语道:“这真是殷沛吗?”

    “阿妍给我的。”吴楚楚低头将嘴上的小胡子撕了下来,露出花瓣一样的嘴唇,“我本来觉得不大雅观,但是看她一天到晚打扮得奇奇怪怪在山上跑,好像也别有些趣味,便忍不住东施效颦了,果然我还是学不像。”

    三年多,即使周翡天生是个爱跳脚的性子,也在屡次失望中淡定了,她与老渔夫一站一坐,嘴里说着丧气的话,脸上却没什么波澜,好像只是和他闲聊家常一样。

    周翡虽然是个武痴,却也总有不想讨论武功的时候,闻言恹恹地说道:“不知道,拳怕少壮?也没准是他老人家‘之乎者也’念多了,越活越回去。”

    周翡转身走进谢允闭关的洞府中,刚到门口,便已经觉得热浪铺面,一股奇特的香味从中透出来,正是蛟香,据说普通人在里面打坐片刻,蹭几口蛟香,内功修为能事半功倍——只是不能久待,否则会对经脉有损。

    周翡讶异地一挑眉,隐约想起这是自己年幼时在洗墨江中初见谢允的模样,她自己都已经有点记不清了,没想到谢允笔下居然还这么分毫毕现,周翡心头先是微微一跳……不料随后看见题字,顿时从感动不已变成了气不打一处来——姓谢的那倒霉玩意给这幅画起名叫“水草精小时候”。

    周翡愣了愣,此言与当年李瑾容传她破雪刀时说的那番话异曲同工。

    他目光投向那戏台旁边两个柳家庄的家仆,两个家仆手里抬着一口小箱子,殷沛目光一转过去,那两个家仆就好似被毒蛇盯上的青蛙,吓得两股战战,几乎不能站立。

    周翡的拇指轻轻摩挲着碎遮刀柄,低哼了一声:“阴魂不散。”

    周翡看见“想得开”三个字,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

    “阿翡,”谢允写道,“听闻你不日将至,很是欢喜,东海之滨虾兵蟹将甚众,皆与你等水草精为同族,蘸油盐酱醋并碎姜末一点十分味美,你可与之多多亲近……”

    那戴面具的嘴角一提,修长泛青的手指轻轻掠过怪虫的虫身,那怪虫地触须飞快地震颤起来,发出诡异的轻鸣。

    周翡忍不住问出声道:“你这画名叫‘你猜’?”

    “对了,”周翡问道,“方才那烟花是你放的?”

    周翡缓缓走到他身边坐下,感觉整个石洞热得像个火炉子,就大冰块谢允身边还能凉快点。

    她先是学了些奇经八脉、认穴之类的基础,大致有个概念之后,便又开始抄录原文。吴楚楚先从保存完好的开始,找那些可以让她大致通读的,每每遇到个别缺字,她便丝毫也不敢马虎,补一个字往往要考证月余。她闺秀出身,生性内向,刚到四十八寨的时候,没事都不好意思和人家主动搭话,更不必提讨教了,每每有疑问,只能不远万里地写信问周翡,每次来信必是厚厚的一打,有时周翡跑到深山老林里接不到,攒几个月,回头一看,能从暗桩里收到半尺多高的信,信中各种稀奇古怪的问题,常常把自以为基本功扎实的周翡也问得一头雾水,有些实在答不上来,还要去请教别的前辈。

    周翡有一次回家,见吴楚楚实在无所适从,便随口给她找了点事做——与曹宁一战里,四十八寨数十年积累险些毁于一旦,寨中不少门派本就已经人才凋敝,这样一来更是要没落下去,前辈们留下的武功典籍多年没有人修整编纂,不是缺页短字,便是留着落灰,很多典籍本身已经佶屈聱牙,间或还混进一些前辈们乱七八糟的感悟,诸子百家哪的引用都有,极难看懂,被一代又一代大字不识半筐的粗人们口口相传,谬误多得好似筛孔。正巧吴楚楚从小饱读诗书,周翡便让她帮着慢慢整理四十八寨的武库。

    周翡“嗯”了一声,便没什么兴趣地转开了视线。

    而后,偌大的戏台好似被人以利器劈开,自中间一分为二,霓裳夫人舞衣翩跹,火烧云似的从众人头顶掠过,双手一拉,掌中顿时多出三道与牵机丝相比也不遑多让的琴弦,尖鸣一声,劈头盖脸地扫向殷沛。

    “暮云纱是什么破玩意?”陈俊夫笑道,“不过这也不是什么要紧物件,我织渔网剩一点巴掌大的边角料,做个什么别人也穿不进去,也就够你用。老夫给它起了个名,叫做‘彩霞’,怎么样?”

    谢允不出声,画卷上却随着她的动作,落下了一个小信封,上面附了一张字条,写道:“猜错了,不是你,是我媳妇。”

    “我自己出来的,同大当家说过了。”吴楚楚道,偏头见周翡直皱眉,她便又笑道,“你这是什么表情,大当家教了我一些粗浅的入门功夫,我有自知之明,又不会像你们一样没事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出门自保总是够用的。”

    霓裳夫人白练的碎片好似蝴蝶一样上下翻飞,煞是好看,一时遮蔽了殷沛的视线,而就在这时,整个柳家庄内院的地面竟然陷了下去,“隆隆”几声巨响过后,二十八根巨大的铁链从地下冒出来,骤然卷向殷沛。

    他话音没落,便见有个人隔着一副手套,将方才掉落在地的怪虫捡起来扔在了火堆里,怪虫的身影闪了几下,顷刻便被火舌吞没了,发出一股说不出的恶臭。

    这时,吴楚楚吃力地挤到她身边,一拍周翡肩膀,冲着她耳朵大声道:“你怎么跑到这来了?”

    陈俊夫问道:“那怕的时候,你怎么办呢?”

    接着,几个带着铁面具的人大步走进来,好似一群行走的妖魔鬼怪,所与人第一反应都是躲他们远点,一时间,他们所到之处便如那神龙分海一般,摩肩接踵的人群自中间起一分为二,让出好大一处空地给这群不速之客,恐慌的人们挤在一起,眼睁睁地看着这几个人大摇大摆地闯进来。

    “就假装我其实已经在高一层……或者更高的石阶上,假装到自己深信不疑时,便觉得眼前这一步不在话下了。”周翡抿抿嘴唇,冲陈俊夫一点头,勉强笑道,“知道了,多谢陈老指点。”

    傍晚时分,一条小舟悠然横在水波之上,周翡悠然地坐在船舷上,她早就不是被一根长桨弄得团团转的旱鸭子了,偶尔信手拨弄一下,小船便直直地往前走去,逆水而行了一整天,便来到了一大片岛礁之地。

    小胡子住了嘴,端庄地坐在马上,冲周翡微笑。

    邹姓汉子眼眶通红:“说什么?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此人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不活剜了他,天理何在?”

    柳老爷冲丫头们打了个手势,叫她们将老太太扶到一边去,自己收敛笑容走上前去,冲着为首的面具人道:“来者是客,诸位居然到了,便请上座好不好?”

    蛟香缭绕中,一个清瘦了不少的人安静地躺在上面,苍白的脸色被墙上的画映得多了几分血色,手里握着一块绯红的暖玉。

    周翡哭笑不得地摇摇头。

    “指点什么,不过是教你自欺欺人地好受一点,快去吧。”陈俊夫冲她摆摆手,重新忙碌起来。

    她话音没落,不远处忽然一阵喧闹。

    这时,柳家庄的老管家突然上前一步,伸手接过了那小箱子,说道:“人活七十古来稀,老朽这把年纪够意思了,你们都不敢,我送过去就是——清晖真人,你要看,便来看个清楚!”

    只听这十七八人同时开口道;“是谁要除掉本座啊?”

    而且一旦分神,那种玄妙的感觉很快便消失了,吴楚楚那句“你怎么知道”,周翡张了张嘴,完全不知道怎么回答。

    “柳老爷叫人送给我的,”吴楚楚道,“说是今日府上太乱,不能同我好好聊一回,万分过意不去,便将多年心得写来给了我。”

    周翡拄着碎遮,一转头,发现李晟也不见了,她不由在原地皱起眉来,心想:他认出我了吗?可他躲我做什么?

    他说罢,便捧着那小箱子,一脸视死如归地向殷沛走去。原本跪在地上的两个面具人拦住了他,老管家便梗着脖子大声骂道:“怎么,阁下又不敢看了么?”

    霓裳正要说话,被锁在中间的殷沛却纵声大笑起来:“天理?哈哈哈!”

    周翡问道:“此地主人么?做什么的?”

    她最后几个字几不可闻,神经已经不知不觉地紧绷起来。

    吴楚楚摇摇头:“柳老爷家高堂过寿,今日途径的三教九流都能到他府上沾个喜气,我本想着他们家今日客多,必定乱得很,便不去添乱,过两天再前去拜会,结果方才看见烟花传讯,这才顺路过来。”

    人群莫名其妙,一传十十传百地安静下来,琴师“铮”地一拨琴弦,随即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不对,一抬掌压住了琴弦,颤动不已的弦与琴两厢碰在一起,传出刺耳的“咯”一声,在一片寂静中分外明显。里头的人嗅到紧张的气息,不明所以地往外望去,便见一个柳家庄的家仆面无人色地挤开门口的人跑了进来:“老、老老爷,外、外面来……”

    殷沛那一身邪功果然不同凡响,哪怕这样也丝毫不露败相。

    只见他飘飘悠悠地踩着藤肩舆一边的扶手,伸手将一捋落到前面的长发拨回去:“原来避毒珠是给本座吃的饵啊?那还真是多谢诸位费心了。”

    周翡说不清自己是怎么知道的,方才她整个人的精力好似全在耳朵上,有一刹那,外界所有流动的气息都分毫毕现,与她身上奇经八脉产生出某种共鸣,那些气息来而往复,彼此相近,却又略有区别,这当中的异同无从描述,只化成了某种非常朦胧隐约的感觉,好似隔着一层薄薄窗户纸,抽离出一阵影影绰绰的直觉,告诉她那戏台后面的拨琴人就是霓裳夫人。这不是第一次了,小半年来,每次周翡精力集中到了某种程度,她便都能看见那层遥远的“窗户纸”,几次触碰到,却都不得门而入。

    原本杂乱的人群中倏地冲出几路人马,不知埋伏了多久,顷刻将不明所以混进来吃饭的局外人都冲到了边缘,从四面八方杀向殷沛,矮墙上几个人举旗打暗语,指挥这几支人马,周翡打眼一扫便认出了好几个熟面孔——举旗的人里有好几个是四十八寨的!

    吴楚楚被这“咣当”一下砸在脑门上的重任吓懵了。

    她抬头瞄着墙上的画,对谢允道:“你画的?啧,你还挺有闲情逸致。”

    她像是个走了很远的路方才归来的旅人,心里未必不欢喜,只是十分疲倦,累得见了日日牵挂的亲人也不想言语,闻到久久思念的家常菜味也不想吃,看起来倒像是无动于衷似的。她在水边站了一会,见细碎的浪花来而往复地拍着岸上的礁石,一部分渔网落在了水里,随着水面起起伏伏,时而沉浸到苍白的泡沫中去,泛着异样的光泽。好半晌,她用碎遮轻轻戳了戳地面,摸出一个小瓷瓶,说道:“我找到了传说中的‘朱明火尾草’,托毒郎中磨成了粉才带回来,不知道有没有用。”

    与此同时,殷沛猛一甩长袖,整个人拔地而起,平平往后飘去,落在了肩舆上。戏台后面骤然响起急促的琴声,便好似戏文里的“摔杯为号”一样。

    霓裳夫人却喝道:“退!”

    周翡再次目瞪口呆——过去连跟李晟多说几句话都觉得不好意思的吴楚楚,居然相隔千里,写信给陌生人!

    听说“避毒珠”含在口中能避百毒,连南疆的毒瘴都不在话下,人在野外时,要是带这么个东西在身上,蛇蚁虫蝎之流都不近身,可殷沛手上的怪虫却不知为什么,反而兴奋了起来,竟从殷沛指尖电光似的射了出去,垂涎三尺地直冲那口箱子扑了过去。连殷沛本人都没想到这个变故,他微微愣了一下,接着,那老管家大喝一声,在毒虫当空扑过来时猛地竟箱子里的东西泼了出去!

    思绪这么一拐,周翡便常常觉得灰心得很,可是她心性里偏偏又有点小偏执,虽灰心,却始终未死心,灰一晚上,第二天总还是能鬼使神差地“死灰复燃”。

    吴楚楚抬手将一缕掉下来的头发别到耳后,笑道:“有一回修好的书被阿妍拿去看,叫大当家瞧见了,她便来问我要不要习武,我本想自己都这么大年纪了,再开始习武未必还来得及,大当家却同我说道‘古来大器晚成者不胜枚举,有那中年之后方才入门的,机缘巧合也成了一代大家,何况你不过十来岁,一辈子长着呢,你又不急着跟谁比武,入门慢一点有什么打紧?只要肯,练个十几二十年,纵然天资与机缘都一般,只要不去和人斗勇逞凶,功夫也够你用了,没什么来不及的。’”

    周翡没吭声,目光从安静又慌张的人群中扫过——四十八寨的烟花,李晟,冲霄子……她总觉得今日这场寿宴有什么不对劲。

    这样的异宝,要是放在平常,绝对够得上叫人大惊小怪一番的资格,不过殷沛其人显然远比这些死物更“惊怪”,这会愣是没被避毒珠夺去风头,依然受着万千人瞩目。

    殷沛笑了一下,说到:“寿宴?那我们可谓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了,怎么也要来讨杯酒水喝了……哟,那是什么?”

    吴楚楚震惊:“什么?你怎么知道?确定吗?”

    周翡猛地一拉吴楚楚肩膀,将她推到一座假山后面的石洞里。

    随即,她又摇摇头,去看谢允那毁画的题字,题字道:“画中仙乃是……”

    “上座”的人显然不大欣赏这帮芳邻,闻听此言,立刻如临大敌地站起来一片。几个面具人却没吭声,训练有素地走上前来,站成一排,转身背对着柳老爷,冲着门口齐刷刷地跪下了,而后几个人抬着一把硬木肩舆走了进来,上面坐着个戴铁面具的人,惨白的手搭在一边,一只怪虫安静地伏在他手背上,触须一起一伏地动着。他已经瘦得脱了形,面具下的两腮嘬了进去,下巴越发尖削,尚不到而立之年,嘴角两道法令纹已经开裂盘在他脸上,将泛着些许乌青色的嘴角压了下去,简直没个人样。

    “你叫那货‘李公子’我真有点听不习惯。”周翡想了想,又问道,“好多人惯于敝帚自珍,除非拜入自己门下,否则不大肯指点别人……这个柳老爷还真答应你啊?”

    只见座中一个喜气洋洋的中年人站了起来,想必正是此间主人柳老爷,此人身高不到五尺,生得圆滚滚的,给他一脚就能滚出二里地去,一笑起来见牙不见眼。

    周翡愣了愣,随后点头道:“嗯。”

    她话没说完,便见霓裳夫人、邹姓的汉子与其他几个不知名的高手将藤条肩舆团团围住,合力围攻殷沛。

    戏台后面的琴师们也是促狭,见此情景,锣鼓又起,给狂奔的肉球柳老爷施了一段妙趣横生的伴奏,唱曲姑娘的轻笑声夹杂其中,裙裾在幕后若隐若现,准备要上台再唱一段,墙头上的汉子们纷纷伸长了脖子,准备第一时间叫好,突然,喧闹的人群好似突然出了什么问题,从外围开始,疫病似的静默飞快地往里院蔓延过来。

    中原但凡成气候的武学都自己的体系,有名有姓有渊源,同明大师说的那种内力倘若有,万万不该籍籍无名,既然在中原武林中遍寻不到,周翡便想着,或许可以去塞外和南疆碰碰运气。为这,她还应了入冬以后去南疆跟杨瑾比一场刀,以便支使他帮忙留意南疆的奇人异事。

    吴楚楚惊叫道:“阿翡!”

    “不必急,有那一点够烧几年了。”陈俊夫说着,抬手将一个亮灿灿的东西丢给她,“拿去。”

    吴楚楚又道:“你别说,纸上得来终觉浅,自己开始学着练一点,跟以前纸上谈兵确实又有不一样——我这回到这里来,是为了拜会这位柳老爷。”

    周翡在火炉似的山洞中盘旋了一会,再出来时,来时的犹豫与疲惫不觉一扫而空。

    老渔夫摸出一根样式古怪的梭子,以叫人看不清的手速在一层网上织另一层网,他用的鱼线极细,好似比传说中“五层纱衣可见胸口痣”的绸缎还要轻薄。陈俊夫手虽快,话却说得很慢,他静静地说道:“老林头第一次见你,便要出手捉弄,当时你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现在不过两三年的光景,他已经不敢随便惹你了,你可知为什么?”

    李瑾容不愧是年纪轻轻就敢北上杀皇帝的人,再怎么被岁月磋磨,天性中也依然带着“无匹”的我行我素,这些年来,倘不是四十八寨沉甸甸地压在她肩头,她大概有能干翻活人死人山、成为一方魔头的潜质。

    这做渔夫打扮的老人名叫陈俊夫,名字与样貌均是平平无奇,说出去也未见得有多少人知道,可他做的东西却是大大有名——譬如早年山川剑为自己夫人定做、后来落入了青龙主郑罗生手里那件刀枪不入的“暮云纱”。

    吴楚楚一度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旧都里的官家千金们在她这个年纪,应该已经学着女红和管家,等着“父母之命,媒妁之约”嫁人了,一生到此,便算是尘埃落定,有了定数,往后生平起落,都在小小一方宅院之中,荣华落魄,也都悉数牵在夫家荣辱兴衰上。

    吴楚楚道:“这位柳老爷从前乃是泰山门下,年轻时还颇有些名头,后来金盆洗手,退出江湖,便接管了家里的生意,赚下了好大一份家业。我不是最近正在修订千钟派的功夫么,李公子说千钟一派最早发源自泰山,武功与泰山体系一脉相承,我便写了信给柳老爷,想向他请教。”

    谢允清醒的时间很短暂,刚开始,不过是被他岛上三位长辈以内力疗伤时逼醒的,几乎没有意识,这一年来用了《百毒经》中所载、以奇蟒“蛟胆”做的“蛟香”,方才有些转机,起已经能起来活动一阵子了,可惜……周翡紧赶慢赶,还是没赶上。

    拿九龙弩的“老太婆”身上“嘎嘎”响了几声,整个人转眼原地长高了三寸有余,肩膀陡然宽了半个巴掌,原来她竟是个缩骨功的高手。而后,“老太婆”伸手在脸上一抹,将一脸的褶子撕了下去,这哪里是什么干瘪瘦小的老太婆?分明是个身形稍矮的健壮男子!

    比起说话总是打禅机的同明大师,不着四六的林老夫子,周翡比较愿意和这位陈老聊天。

    相传此人有一双能点石成金的手,机关、兵器、宝衣……无所不精。

    再一看,几路围攻殷沛的人马进退得当,轻而易举地便将他手下面具人分成了几块,逐个击破,阵型竟还能随着墙上的小旗变换,不用问都是某李公子的手笔!

    他话没说完,身后便突然有人受到了莫大的惊吓一般乱了起来。

    周翡忍不住开口道:“前辈!”

    周翡走了以后,在四十八寨陪着吴楚楚最多的也就是李妍了,李妍姑娘自带一股天生的歪风邪气,污染力极强——永远无法跟别人“近朱者赤”,永远能把别人带得跟她“近墨者黑”。

    柳老爷面色紧绷,开口道:“敢问阁下可是‘清晖真人’?”

    周翡心道:他这是还俗了吗?

    她原地磨了磨牙,回头扫了谢允一眼,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谢允嘴角好像还带着一点坏笑。周翡突然觉得自己那拖得脚步都发沉的心情实在毫无必要,这位想得开居士这么会玩,看来离死还远着呢。

    戏台后面的琴师好像也有些紧张,将琴弦压出了几声发涩的摩擦声。过寿的老太太不知是吓着了还是怎的,方才还生龙活虎地追打儿子,此时却面色铁青、浑身发抖,好似马上就要厥过去,须得两个丫鬟一边一个扶着才能站稳。

    柳老爷冷汗涔涔,声音压抑地说道:“是柳某给家母贺寿的寿礼。”

    不料她方才一动,那黑衣的冲霄子竟好似若有所觉,他猛地往这边看过来,目光如电似的射向周翡,还不等她远远地致意,冲霄子便突兀地扭开了视线,好似躲债似的站起来,侧身闪入人群中。

    大小事多得足能排到来年开春,周翡不敢耽搁,缀着一身稀里哗啦的贝壳,一路走官道快马加鞭。

    周翡也没想到自己不过随口一说,吴楚楚居然能做到这种地步,而且还叫她找到了一个志同道合的怪胎愿意配合,她不由得感叹世间万事皆在人为,吴楚楚花了三年,已经走到现在这地步,倘若她当真能三十年矢志不渝,这些年中原武林断绝的传承,也许真就能在她手里留下一息沿袭。

    周翡听出来了,这颗避毒珠说不定就是殷家之物,后来不知怎么机缘巧合落到了柳老爷手上,殷沛就是为了它来的。她一时有些感慨——殷沛到如今依然惦记着四处收集殷家旧物,却将自己这殷家唯一的血脉变成了这幅德行。

    两人方才找了个角落站定,台上的女孩子们便集体一甩水袖,行云似的齐齐退了场。

    “乃是”个什么,后面没了,周翡莫名其妙地找了一会,在角落里又发现了俩字:“你猜”。

    殷沛低低地笑了起来:“弱肉强食,乃是天道,譬如猛鹰捕兔,群狼猎羊——你难道能记得自己盘子里那只猪生前姓甚名谁?谁让你是鱼肉不是刀俎呢?”

    那方才还站不稳的老太太肩背板直,手中攥着一把龙头连环弩,可连发利箭十余支,单看这身形便知道她绝不是个老太婆。殷沛整个人好似一片树叶,在无人扶持的藤椅监狱扶手、靠背上足尖轻点,走转腾挪全都优美写意,那风一吹就轻轻晃动的藤编的肩舆在他脚下竟纹丝不动。

    有个老渔夫正在晒网,见她来,丝毫也不吃惊,轻描淡写地冲她点了个头,说道:“周丫头,来得不巧,那小子前几日醒过一阵子,本想等你几天,实在不成了,昨天才刚回去闭关。”

    “热闹啊。”殷沛踩着活人地毯,阴惨惨地开了口。

    吴楚楚又道:“咱们这么走了是不是不太好,怎么也得进去亲自道声谢吧?”

    周翡小时候便有些“生人勿近”的意思,这几年常常险境行走,武功精进,身上越发多了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气质。搭话的见她不怎么吭声,大多也不敢纠缠,只有一个嘴上生着两撇小胡子的青年“男子”,在周翡身边来来回回绕了好几圈,还大着胆子上前问道:“这位姑娘,你也是去柳家庄么?”

    画完,周翡歪头打量了他片刻,还是觉得少了点什么,于是将谢允那只空着的手拉了过来,在他掌心上写道:“欠揍一顿。”

    周翡心中十分诧异,心道:我都在东海里游一圈回来了,怎么还能碰见这个倒霉蛋?真是孽缘。

    周翡:“……”

    周翡却没有动。

    然而既然已经看见了,她肯定不能放着不管,只好一拨马头奔着那边去了。

    殷沛脚下不动,一甩袖便撞开了琴弦,尚未来得及还手,身后又有箭矢声破空而来——殷沛蓦地一扭头,见偷袭者竟是柳老爷那“八十四岁高龄的亲娘”!

    这日月朗星稀,灯火乱撞,乱七八糟的光影交叠在一起,又不时有人走来走去,乱哄哄的转得人眼前晕,周翡却在目光扫过人群的时候看见了吴楚楚口中某“李公子”。

    三年过去了,经吴楚楚修订过的典籍已有二十多本,虽从数量上看不过沧海一粟,她却已经渐渐摸到些门道,开始试着修复难度大一些的典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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