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阿苏勒快一点啊！”羽然在门口大喊，“快啊。”

    “阿苏勒……”他最后听见姬野和羽然的声音，尾音渐渐地缥缈远去。

    吕归尘茫然地看着幽隐，忽然发现他脸上竟然满是泪水。

    铁水溅上了姬野的身体，碎片汇聚而来。姬野手中的断枪落下去扎在地砖上，越来越多的碎片渐渐开始汇聚成剑形，姬野的手握住了剑柄。那柄波动的剑就要成形了，吕归尘按住腰间的伤口，看着他的朋友。

    “你为了什么？为了钱？为了地位？或者为了荣誉？那样你根本不配戴天驱的扳指！”翼天瞻的声音变成了咆哮，震得他耳朵聋了，他什么也听不见，只有那些苍白的画面在眼前闪……再闪。

    女人支撑起身子，看见洞开的石门那边，是息衍的身影。两个人隔着清油燃烧的熊熊火焰对视了一刻，女人站了起来，以还能活动的一臂把三个孩子一一地推着，推出了大殿，燃烧的椽子不断地落下来，她像是站在末日的火雨中。

    “你在哪里？”吕归尘大喊。

    极烈之枪·焚河。

    “姬野！姬野！”吕归尘冲上去扶住他。

    幽隐踉踉跄跄地向前走了两步，栽倒在地下。

    “不要吃掉我……不要吃掉我……”他忽然又开始哀求。

    姬野高举长枪过顶，他的脸上写满了杀戮。这时候他和幽隐一样，完全没有区别。他踏上一步，踩上了一块碎石，忽地滑了一步。只是一个微小的瞬间，幽隐却跳了起来。谁都不敢相信一个断了胳膊的人却能有如此快的回手。他单臂举起了巨剑，对着姬野的头顶劈斩下去。

    “剑……剑，是我的！谁也不能抢去。”幽隐的手嵌在吕归尘的腰间，拖着吕归尘摇晃着走向巨剑。他拔剑了，狰狞的凶器到了他手上，血红色变得越发的凄厉。

    不，是他渐渐远离了所有人。就在他的脚下，黑暗的门洞开了，他无声地陷了进去，封闭了一切的光与影、天空和大地，只是他一个人站在极深极静的地方，捧着火红的巨大金属。

    幽隐蜷成一团，“我……我怕啊……”

    “快走！摸了这个东西……我也会跟幽隐一样的。”姬野的手已经泛起了死灰。

    她的脸忽然抽搐了一下，“很多的……”

    “帮我……帮我带他走好么？”女人望着吕归尘，“其实他只是……一个孩子，他太想继承他父亲了，即使明知道要付出太高的代价。”

    “救我……”幽隐对着女人举起了剑。

    虎牙的枪杆格住剑锋，“嚓”的一声，枪杆断成了两截！姬野被巨大的力量推着，整个人飞离了地面，飞出血圈。

    他想腾出手来擦去眼睛上的血，可是没有办法，血流下来，让视野里的一切变得鲜红。

    “姬野！姬野！”吕归尘看着头顶开始燃烧的大梁，大声地呼喊。

    “破圆。”

    幽隐的手臂已经不能称为手臂了，仅仅是一根包着皮肤的枯骨，而他手中的剑越发的鲜红。而可怕的吞噬还在继续，皮肤下暴突的血管把一注一注的鲜血输到剑柄中，而幽隐的肩膀也塌了下去，已经被吸干了。

    息衍挥剑劈下最后一名僵尸的头颅，猛地抬脚踢开了石门，扑面而来的就是龙吼般的声音，劲风里的石片划伤了他的脸颊。

    “水会不断地涨高，沿着向上的甬道，我们可能浮出去！”

    隐隐的轰鸣声传来，息衍的神色变了，“他们开始灌湖了！”

    “不会的！”吕归尘上前一步，用力抓住了剑柄，把姬野狠狠地推了出去。

    她转过去走向那具骷髅，站在他的身边，嘴唇轻轻地动着，不知道在说些什么。骷髅轻轻颤动起来，他的全部肋骨依次地打开，就像幽隐拔剑的时候一样。女人偏腿坐在骨马的背后，疲惫地靠上去，肋骨又一一地闭合，整个骨架和她融在一起了，彼此不再分开。那匹骨马还是静静地趴在地上，可不知怎么的，让人觉得它就要站起来，带着它的主人和这个女人，甩着马尾，慢慢地走向天涯。

    “握住它。”那个人递过了剑，他的声音帝王般不可抗拒。

    吕归尘忽然感觉到剧烈的疼痛从腰侧传来，痛得把他整个人都贯穿了。他猛地低头，看见幽隐干枯成骨头的手正插在他的腰间。幽隐又恢复成了凶兽般的神情，露出满是血的牙齿！

    “你可以不相信我！”息衍推开了他的手，“但是我是一个天驱武士，我奉行天驱的准则！她是不可能带走那柄剑的！她是一个魅女，难道你不明白么？”

    时间在一瞬间停顿，枪的位置，手臂的位置，心所在的地方……都已经完美。姬野斜冲而起，虎牙在半空中划出流星般的光痕，圆在空中被突破。

    “姬野……”他向着奔近的姬野伸出手。

    “龙血咒印是最强的血咒印，它吸取人的魂魄，也让人的力量增强。但是它就像是贪婪的野兽一样，你越是用它的力量，就被吸噬得越快，直到变成骷髅，”羽然颤抖着，“外面那些行尸也是这样的。”

    “如果还能走，就快走吧，”女人转头看着吕归尘他们，“你们本不该来这里的。”

    姬野愣了一下，用力点头，率先冲向了门口。

    她蹲下，轻轻地抚摩着幽隐的头发，“其实真的没有人强迫你要继承你的父亲，何必再去走那条没有尽头的路呢？我答应了他却没有保护好你……对不起……”

    “大殿的背后，有一条甬道，”女人低低地说，“始终沿着最左边的道路走。”

    “走啊！”吕归尘对她喊。

    “杀了那些人！”这个声音在他胸腔里共振。

    翼天瞻把指套套在了孩子的拇指上，帮他握紧了拳。

    “怎么办？”翼天瞻紧张起来。

    “剑是我的，是我的！”幽隐的舌头舔着牙齿，“我已经得到力量了！”

    姬野已经奔出了大殿，回头看了一眼，咬咬牙又跑了回来。

    幽隐愣了一下，他停在那里，姬野手里还握着半截断枪，可是他不敢逼上。幽隐的神色变化着，时而茫然，时而狠毒。

    “没有用的，他听不见……”羽然摇头，“他陷进龙血咒印里了，跟幽隐是一样的。这是最暴戾的血印，他们最后全都会被血印……吞噬掉！”

    吕归尘留了一步，看着那个女人。他觉得自己是救不了那个女人的，也觉得已经用不着救她。他见过这个女人区区的几面，可是隐约能感觉到她是在等待这样一个结局。

    息衍猛地掀开车帘，远处隔着湖水，东宫方向满是人声。隐约就是祖陵所在的地方，不知道有多少人在呼叫奔走，完全是一片混乱。

    他惊恐地环顾周围，无数苍白的影子。他们围绕着自己，大笑。

    泪水和急欲杀戮的狰狞混在一起，令他的面孔显得无比诡异。

    吕归尘仰天倒了下去。

    脑海被电光穿透了，最后一个圆刺破，在一瞬间他看见翼天瞻划下的所有的圆都分崩离析。真干净啊，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这是我想要的……

    吕归尘推了推她，推不开，羽然固执地挡在那里。于是他不再劝，又遮在羽然的前面，闭上了眼睛。

    幽隐一剑劈向吕归尘的头顶。

    两股声音汇聚为强大的声浪，在封闭的墓室中滚动着传播出去，像是狂烈的风，裹着石屑，把火焰也压得倒卷回去。姬野和羽然完全无法抵挡，立刻就被震晕过去。

    燃烧的门梁坠落下来，重重地砸在门口。

    “来了！来了！快走！快走！”大笑的影子们仿佛惊恐起来。

    “到底怎么回事？”翼天瞻猛地一扯他的衣领，神色透着狰狞，“你跟那个女人的约定到底是什么？是你诱我等在这里，她带着苍云古齿剑离开么？”

    “这是……这是……”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们跟将军一起下去！”

    “悲喜总无泪也，是人间白发，剑胆成灰。”七百年前，胤始帝对着蔷薇公主的鬼魂唱的这句诗忽然浮现在他的脑海里。原来每到回首时，总是已经花落水凉，尘埃落寂，虽然有如此多的悔悟，却终究只是看着她花叶一样渐渐地枯萎了。

    “对不起，我……终于没能走到头。”女人轻声说，她不知道息衍是否听见了她的话。

    远处传来了隐隐约约的人声。

    他忽地举剑过顶，扑向了阻拦他的女人。

    “幽隐！那是死魂的剑啊！不要跟你父亲一样，不要啊！”女人的神色悲戚而丧乱。

    孩子们目瞪口呆，姬野第一个反应过来。他挣扎着站了起来，拖住吕归尘和羽然的手，“快走！这里就要塌了！”

    吕归尘几乎不敢相信他所听见的，他猛地睁眼，看见一个人站在他们和幽隐之间。是苏婕妤，这个总是带着神秘的女人一身贴身刚劲的黑色护甲，缓步上前挡在了他们的面前，在凶兽一样的幽隐面前，她丝毫没有畏惧。热风卷起了她束起的长发，她缓缓地走近了幽隐，轻盈得像是随时会被风卷起。羽然也惊诧莫名，她闻见淡淡的花香。

    幽隐跃起在空中，姬野忽然下蹲。

    “这就是最后能够继承天驱的人么？”翼天瞻垂下了银枪。他沉默了一刻，跪下了，握紧手亮出指上苍青色的扳指，“北辰之神的光辉照在我们彼此的双肩，我们因尊严而自豪，因勇敢而荣耀。铁甲依然在。”

    “姬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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