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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新气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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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卫率府的人去抓人,杜相公也已经吩咐下来,让御史台全力配合,二位只管放手去做。”

    高主簿别开脸,见东宫卫率府收队,而东市里的百姓兀自欢呼万岁,嘴角一抿,露出一个像是嘲笑也像是悲悯的表情:“走吧,戏演完了,该我们上去拆台子了。”

    “我说啊,妳不担心昭夜吗?”

    但是此时的太极宫中,却无暇去管女皇上皇那边发生的事,就在太子、现在的永贞皇帝送母亲与祖父车驾至灞上,一等车驾消失在眼线中,便转身急驰。入春明门,永贞皇帝与一众随从王公大臣,奔上马道,从夹城回到玄武门、穿过后宫回到两仪殿。

    “论实力不足以与神皇陛下抗衡,只能从百姓中积聚民气,也不意外。”高主簿耸耸肩,一摊手说:“再说,扫门口总比盖宅子容易。”

    女皇轻笑,伸手扶了上皇一把:“随行的是左神策军两个行营,过了陕州,就是镇国军接防,没什么好担心的。”

    而起居舍人虽然只是从六品上,却也属于中书省的谏诤系统之下,主掌皇帝的言论制诰,汇整之后,按季交予史馆,然而安排这个职位不过是让王叔闻可以名正言顺地在皇帝身边而已,真正的要职乃是翰林学士。翰林学士没有品级,但是朝廷制度上认可能为皇帝出谋画策、草拟诏书的人,人称‘内相’,向来只有德高望重、或者文采出众的官员才能担任,从来没有一个流外官可以任学士。这两道人事命令,虽然没有正式赋予二王行政上的实权,却已经是公然将他们放在‘谏诤’系统之下,一来表示他们不过是谏臣、二来也在他们头上立了谏臣无罪的大伞。

    “啊!有蛇!滚开!!!滚开滚开!!!”那人鸡猫子喊叫也似,却爬不起来,只见草不停地晃动着。好不容易,那人终于站起身,爬上田埂,正要回到官道上,却不知踩到什么,脚一滑,又直溜下去。

    “离京前,将军与我说了些话,可是你教的?”

    女皇微微睁大眼,眼中带着笑意,很少有人会用这样的口气与她说话,像是很亲近的子侄。她一扬眉,想吓吓他:“先记在你头上,等你下次再错,两罪并罚。”

    “宝宝啊。”上皇喊了一声,女皇嗯了一声,就听他在扇子下说:“西川那边的事,妳听说了吗?”

    “呸!”郭供奉啐了他一口,怒目相视:“少卖乖,你就是叫人一声阿翁也不是他手里的宝,装什么乖巧?看了就讨厌。”

    “启禀陛下,微臣是弘晖甲子科进士,新补左神策军骑曹参军,清河崔湘河。”崔湘河叩首,本来第一次面对女皇应该是战战兢兢的,但是他出了这么大的丑,现在只觉得非常懊恼羞愧,完全没想到应该害怕紧张:“首次从驾东巡,便惊扰圣驾,微臣罪该万死。”

    韦尚书点头,李贞一走上台阶,回眸望着皇城,中书令厅的檐下很宽敞,可以明显看见有没有人偷听,站在正中,只要凑在耳边说话,也不会有人听见:“关键是杜君卿,他只要两不相帮,就能分出胜负。”

    话说到这里,本来应该告辞,一向不多话的钟中丞却皱着眉说:“子元、梦得,你们两个可要小心哪!”

    女皇直直地看着,终于看到那人探出头来,却是满脸泥水,忍俊不禁,竟噗哧一声大笑出来。所有人其实都想笑,一见女皇展颜,也都凑趣跟着大笑起来,女皇笑得直不起腰,连声说:“还不快把他拉起来、带他过来。”

    这是崔湘河仕途的开始。

    此言一出,几个神策军士三两下就把那人拉起来,架到女皇跟前。女皇好不容易收了笑,要是按着往常的性子,应该端起脸才是,但是一看见那人幞头上滴着泥水,被军士们反剪双手,垂头丧气地跪着,就觉得有些可怜又可笑,便温柔地问:“你是文官?叫什么名字?”

    其实那天还有个疯老头在旁边拍手叫好、顺便拿出两个碗赌谁赢吧……亲眼见过那个场面的人在心中想。

    “嗯。”女皇头也不抬。

    女皇一边听,一边以袖掩口微笑,心想此人可以将好马借给朋友,也是个轻财仗义的好孩子,便一挥手说:“本来是该治你罪,不过看你摔成这样,也是吃了教训,就不罚了,你去吧!”

    “今上登极下诏明令宫市所需必须按价付钱,就有这些混帐东西不遵旨意,所以命我们将这些人逮回宫中,交给御史台、大理寺和刑部审理。”奉命亲自押阵前来的率官正待这一问,此时拱手向众人团团一揖:“今上从王学士那里听说过诸位的委屈,早就有意主持公道,只是从前身为储君,不好对神皇陛下的奴仆说三道四。今时登基,本也是一片慈心,想着以制诰警告他们也就是了,未想这些狗奴阳奉阴违,又来欺侮坊里,我等便奉圣命来捉拿了,诸位莫惊。”

    李韦二人跨过中书令厅的檐廊,一阵狂风突起,紫薇树沙沙作响,狂风倏止,吹走的花瓣便落在中书令厅的瓦片上,有如花笺上的洒金点一般。李贞一与韦尚书同时止步,驻足望着一群鸽子从禁苑方向飞来,轻轻落在庭中,遍地紫花上,印上一个个小小的鸽子足迹。

    “阿爷。”女皇淡淡地说。

    “我说,阿谊啊!”韦尚书叫了一声,那韦左丞脸色瞬间难看,无奈他是韦尚书的族侄,不得不应了一声,就听韦尚书说:“眼下最年轻的就是你了,多跟君卿兄学着点!解释自己经手的事都解释得坑坑巴巴的,怎么做宰相?”

    上皇完全没有半点计谋被戳破的尴尬,只是做了个鬼脸:“我不说,不代表人家不做,骨肉相残可是我们萧家的悠久传统,妳防着点的好。”

    “给新主子打下手,不习惯嘛!从前是当家主母的人,现在要听新主子的下人使唤,自然不同以往。”高主簿笑嘻嘻地说,似乎蛮不在乎又似乎是这事在他心里萦绕已久:“古往今来都是天无二日,如今是一次有三个太阳,这真也够晒的,是吧?”

    “为什么?”

    韦左丞愣了一下,杜君卿悠悠地说:“萧实既是宗室,那就是家国一体,应当精白乃心,上体君忧、下抚百姓才是。这人趁着大行皇帝国丧、神皇陛下禅让之际,仗着自己是宗室,就横徵暴敛,怕陛下下诏免税没了由头从百姓口中掏食,明明春旱夏荒、收成不丰,竟欺君说不需免赋。今上登基,京畿免赋,他竟扣住诏书,继续徵收赋税,中饱私囊。这等禽兽之行,换作寻常官吏早该流放,正因为是神皇陛下亲简、也念他有过薄德,这才由陛下下诏贬为通州长史。再者,他是宗室,所谓家齐而后国治,这是陛下自清门户,我认为没什么不当的。”

    “清娘……”高主簿难得地喊了郭供奉的名字、而且是本名,与她并肩而立,双手却拢在袖里,装做没事似地与军士们点头:“妳知道我们的处境。”郭供奉沉下脸,嘀咕说:“好在冬选就要开始了,我今年一定要调得远远的,去安南都比在这里好。”

    内侍被抓入御史台内审问,还连带着抓了不少倚靠内侍做威做福的小吏兵卒,这些人把推事院塞得满满的,御史台内已经很久不见这样的景象。御史台内官吏庶仆奔走往来,送卷宗的、送口供的、请示上级的……人人忙得不落座,杜君卿也特别拨了下午的时间来处置此事。

    女皇正想驳他几句,却被老父那张仰着脸、翻白眼、鼓着腮帮子的样子给气笑了:“阿爷若不是阿爷,真想打下去。”

    上皇父女二人难得地同乘一驾辂车,各据东西首,上皇直直地躺着,屈起右腿,膝盖靠着车壁,脸上盖着那把从春扇到冬的蒲扇,时不时挠挠肚子,女皇则盘膝坐在一张条案后,虔心抄着经文。

    平日喧闹的东市,本来听说有中使要来,都掩门遮扉、卷帘收旗,假装不营业,此时听到外面有动静,纷纷探头出来查看。几个胆子大、资格老的商胡小心翼翼地询问:“敢问官长,这是……”

    在新君登极那篇令人心惊胆跳的诏书发出后,女皇默默地把上皇带离了西京城。悲惨凄凉的秋雨方歇,环绕着西京的八水沿岸长满了芦苇,金风吹开一地秋色,只见鸟兽出没其间,又是舳舻相接,南船归乡的时候。

    “如此,有劳中丞与任端了。”刘梦得拱手说。

    “没关系!妳打妳打,给妳打。”上皇把脸凑过去,傻兮兮地说。

    “哦,那个。”上皇拿下脸上的扇子,搔搔没有头发的头顶,大大方方地说:“是我让他说的,怎么样?”

    “治国的关键,无非就是管钱管兵,外朝的钱在杜君卿手上,兵在神皇陛下手里,但是内朝的钱跟兵都在内侍手里。宫市对内侍省来说是九牛一毛,不过是小内侍们搂点油水的小水沟而已,真正的金山银海是库房,本来令渠已经收回来管着,但是他死后就不知道了。至于兵,神策军里的状况错综复杂,也许有想投靠今上的,不过最终都还是看两个中尉,今上能够控制的只有东宫卫率府辖下那些人而已。”李贞一双手撑在杖头,极目远望,隐隐看见远处的西明寺塔:“我估计还会再干几件得人心的事,接着就是夺兵权了。只是神策军是内侍省的心头肉,做得粗了,惹恼内侍省可不是好玩的。”

    郭供奉沉默地想着,半晌才说:“若是台主在,御史台怎么会落到这个境地?”

    上皇叹口气,翻过身假作委屈:“呜……虽说听妳叫声爷是期待很久没错啦,但是宝宝啊,妳好不好叫得亲热些?像妳那表妹叫妳姑父那样:阿爷~~~~把声音拉长长的,好不好?”

    “如果全都撵走才奇怪,有几个人留下来的话就不奇怪。”左仆射说,挟了一口鱼脍嚼着,咽下去了才说:“靴子里有石头,不能穿靴的时候就放着,要穿靴当然要把石头弄掉了。”

    斜封官,是从前皇亲们卖官后,将名单呈予皇帝,皇帝以墨敕亲书后,在封套上斜折,意思是让吏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然而此事在明皇帝之后就没有出现,对于掌管官员诠选的吏部来说,斜封官的出现是侵夺了他们的职权、也是严重不尊重吏部的自主权。

    韦尚书没说什么,只是把目光投向了看不见的华清宫。

    “哦……今上果真是仁君哪!”、“官长辛苦、官长辛苦。”……商胡们一边还礼、一边谨慎地回答,这是他们寄居梁国养成的习惯:不轻易相信官府。然而旁边围着的商家与闲人却不这么灵敏,纷纷额手相庆,欢呼圣明,有些被欺压得苦的商贩,更是主动拿出酒水凉浆请军士用。

    “还敢有下次?”女皇故意板着脸。

    “什么意思?”

    “那就好。”永贞皇帝点头,手扶几案,得意地笑了:“明日大干一场,一扫妖氛!务必好生惩戒这些可恨的奴才!”

    虽然形式于己有利,但是李贞一的神色却有些愁苦:“至少他们还做了些真的该做的事,在垮台之前,我们要维持住朝廷的运作应当不难……他们要变、要新,我们要稳,只要朝廷稳如泰山,我们就立于不败之地。”

    “陛下英明。”众人俯拜。

    上皇一摊手,用扇柄抠着耳朵:“我想妳该有点防心。”

    崔湘河兀自叩头,像在家里对着父母那样絮叨:“回禀陛下,微臣这匹马前些日子借朋友骑至关东,本想着应该是见了世面会好些,又想首次从驾,不好带家里骑惯的老马,杂在队伍中,显得不体面。只是没想到这马怕田鼠的性子还是没变,适才一只田鼠窜出,这马就吓坏了……总是微臣调|教无方、做事轻率,请陛下治罪。”

    “阿千做出头鸟啄东川的事,也有几年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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