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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成德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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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奇故事多如牛毛,而世上的事,往往不如传奇故事的描述那样简单、结局不那样圆满,但是来龙去脉整个听起来,却跟传奇故事一样离奇惊悚匪夷所思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而传奇里的主角,往往比世人更离奇惊悚匪夷所思,君不见,传奇里的富家世族公子比路上的野狗还多,流落风尘、风姿万千的名媛贵女比坊内的中年大婶还多一百万倍,看也知道这种集各种好处于一身的人不是天仙就是妖孽,更可能的是很多各有某种好处的人合在一起写成,可惜的是,总是有些人硬要对应到某一个人身上,于是产生了各种离奇惊悚匪夷所思的推论,简直比故事本身还要离奇惊悚匪夷所思一百万倍,诸如《英英传》的英英若不是真是名门世家出身的作者表妹就是个当炉卖酒的胡姬、《霍筱钰传》里的筱钰若不真是皇室之后就是个不入流的风尘女子、《荥阳夫人传》里的荥阳公子若不是某郑姓大官就是他老爸……

    “这段实在是太感人了……”年轻的宗正少卿拭了拭眼角,拧干手巾:“可谓是一篇《御史大夫忏情录》啊……”

    郭供奉扮了个鬼脸,一边收拾着餐具一边说:“垮嘛……我看暂时不会,毕竟他不是元凶,但是会不会失宠就难说了。”

    “啧……河北人,不意外……”、“天下鸟不语花不香男无情女无义的地方有两个,一是河北二是御史台。”……以上毫无建设性的偏见出自门下省与秘书殿中二省。

    李千里颔首,既然认识就好办了,便指示道:“河北最近也有些骚动,田帅竟让监察来求我,必有缘故,妳写信给独孤玄套套交情,便说台中最近想将一些使府御史改作真御史,他在考虑名单内,特别告知,让他有空可写信与中丞套近,其事必成云云。”

    “公有所不知,右仆射这是抓挡箭牌呀,右仆射的妻舅正是李台主的座师韦尚书,加这一段摆明了告诉李台主‘这事你老师也有分,不要怪我’,以免哪天被李台主挟怨报复啦!”年长的宗正少卿连忙解释。

    若干年后,李生爵至赵郡开国侯、御史大夫,知贡举,却见有一考生姓余,见其面目,男生女相,赫然就是鱼氏,于是百般刁难,无奈余氏才高八斗阻拦不得,又登鸿辞,李生不得已之下,便强逼吏部将余氏收入御史台,百般胁迫威逼,那余氏却仍以师礼恭敬相待。直到某一日李生触怒君王被谪往桂州,百官中只余氏出言相护,亦被贬官,起行之日,余氏置酒于曲江,竟换下男装着钗镮,方才解了多年心结。

    这倒是个大爆点!天下政令尽出中书,其它相公尽可是资格不符的,但是中书令一定是朝中最有人望、资历最齐的人,李千里拜相已经是很勉强,任中书令更是始料未及……虞璇玑倒也乖巧,连忙拱手相贺:“贺喜老师荣登中书。”

    虞璇玑只觉得一阵似酸似热的气从胸口涌上来,是一种不陌生的感觉,当年,父亲去世时对她说‘岫嵬,阿爹去了,妳要好自为之’,而后李元直没有娶她,他说‘岫嵬,王宅事多,望妳好自为之’,温杞逃离她时则说‘岫嵬,我配不上妳……妳莫要颓唐,好自为之’……她这一生,算上前夫李元德,可说是被男人抛弃了四次,听这好自为之四字也听了三遍,一听李千里这么么说,她几欲落泪,低着头、咬着唇,半晌才凄声说:“老师……连你也要离我而去吗?”

    “识得,只不知他现在何处。”

    “明明就是影射李台主跟他那女门生,最后加上一段‘余尝使南照,途经桂州,闻当地人言此事,归京言于妻舅,恰舅识得李生后人,知之甚详,遂记之’,这叫作掩耳盗铃吗?”宗正卿不解地说。

    “成德军到底有多少马匹兵器兵将,那个谁!去调档案出来查。”兵部诸司郎中连忙支使手下令史。

    “独孤玄……其父可是曾任凤翔幕府推官?”

    在此殷殷嘱咐,非是担心各位深究某狗官实为何人、而那傻鱼就是何人,毕竟能将乱七八糟胡拼乱凑的故事看到此处,想也是非常不深究的强者了。实是梁国官场近日出现一篇传奇《曲江灵应传》,引起热烈的回响,更掀起一波寻找男女主角的热潮。

    当整个梁国朝廷众声喧哗,都在期待李千里挟怨报复右仆射的时候,与一墙之隔的李千里却对此事毫无反应,即便他几乎是在第一时间就看到了这篇文章,因为右仆射先进给太上皇,太上皇随即命人抄了一份直送御史台,博君一笑,因为上皇心知,李千里最近是太需要大笑或者大怒一场了。

    年长的宗正少卿以巾掩鼻,大大擤了擤鼻子,声若号角:“可不是嘛……感人之余,还有教化劝戒兼替群僚解难之意,右仆射真是佛心来的。”

    虞璇玑起身往御史大夫公房去,见礼后在李千里案前坐下,几日不见,李千里似乎有些憔悴,既知他操心于成德事,也不需多问,只听他说:“璇玑,妳愿不愿……”

    李千里无奈地微笑起来,终于想起来了,是啊……当年他初遇她的时候,也是在种进退维谷的时刻,这么多人只有她关心他的死活,是她让他感觉对这世界还有留恋,因此,他活了下来……

    果不其然,就在辍朝结束后,便从吏部传出田鸿政之子田敦礼赶回西京返还陉原节度使节钺,在西京自宅丁忧守制的消息,就在此事传出后,主父随即带了数百匹绸缎出宫,赴田家慰问致意,礼部韦尚书亦随同前往。

    但是……田鸿政的事就是标准的以镇制镇,现在变成了血溅镇府,连朝廷派出的人都不能幸免,那么……朝廷到底应该怎么处理眼下的难关呢?

    当她再抬起头时,一滴泪从眼角滑落,而李千里无言以对。

    “可不是吗?妳那位恩师也头疼得很。”

    现在又送了一封来……李千里望着桌上那块已经拆破封泥的信,里面是田鸿政一手刚硬方正的字,而李千里心中知道,若不是走投无路,田鸿政断然不会来求他这个满朝尽知的鹰派人物……

    “禀台主,没有。”

    庶仆哭谢着走了,韦中丞说:“台主,怎么办?”

    然而主父亲至并不只是为了吊丧,就在田家灵堂前,韦尚书以皇亲与尚书的身份恳切地悼念田鸿政并保证一切礼仪从优以示尊隆死者,就在田敦礼连连拜谢的同时,主父委婉地转达了女皇的意思。

    虞璇玑不答,御史不好当是早就知道的,却没想到死亡的威胁竟来得这么快,想起幼年待过的幕府与她一直认为的藩镇……她目光一跳,低声说:“中丞,下官此时才发现,原来在朝廷眼里,藩镇是这个样子的……”

    成德镇的局势日渐恶化,田鸿政与他手下的成德军人屡起冲突,并用各种管道试图影响朝廷,因此本来与河北监察只是泛泛之交,现在是几度透过御史台管道要让朝廷知道成德镇的困难,并几次直接请御史转交信件给李千里,用极其客气尊敬的口吻请他在宰相会议上护航。

    总而言之,就没人想过写故事的人大多是东挑一点西拣一些拼成个故事,至于人物的头是谁、脚是谁、出身何人、经历何处等等,看官也就不要深究,以免深究下去气得口吐白沫手脚发麻,还落得作者一句“不爽不要看”,更是气死看官不偿命。

    虞璇玑轻呼一声,转脸去看李千里,见他瞪大眼睛,脸上的表情也像备战似地紧绷着:“翁监察呢?”

    “失陛下的宠还是上皇的宠?”虞璇玑问。

    说罢,庶仆伏拜在地痛哭,韦中丞与虞璇玑只是白着脸注视李千里,后者闭着眼睛似乎在思考什么,片刻后睁眼,对那庶仆说:“你辛苦了,先下去等着,稍后台中还有补贴。”

    宗正卿看到后面,不禁拍案赞叹,高声朗诵:“……余氏泣曰‘今日一别,恐无相见之期,妾实曲江鲤妖,百年修真,得化人形,苦无知心,唯君当年恩待,遂荐于枕席。然祸乱横生,女为贼人所害,妾伤重,遁入曲江,十年修练,知君有此一劫,特化男身前来解难,未想天意难违,望君往桂州莫要再起奏劾欺压同僚,多修恩德广结善缘,以求存身保泰,妾今泄漏天机,已无明日,此心此情,望君知之。’言毕,天外雷声震动,余氏昏厥不起,状若熟睡,李生扶起一看,却无气息,不久化为金鲤,钗镮衣裙如蜕,鲤身长不过一尺,李生捧于手,方知妖魅有情如此,痛悔难当,上书求赠余氏赵郡夫人,君王怪问,李生泣对其事,上亦怃然,遂允其奏,葬余氏于曲江亭畔,上书〈皇梁故文林郎监察御史赠赵郡夫人余氏墓〉……”

    “咦?这事关老师什么事?”

    “璇玑,有妳此言,也就够了……”李千里淡淡地说,见虞璇玑面上一红,想要说什么却又说不出口,便说:“不过,妳去中书省的事,就这么定了,妳是为师唯一的徒儿,往后务必好自为之,争气些。”

    两位宗正少卿闻言,都不禁把目光往那扇恶魔之窗飘去……

    成德镇哗变与田鸿政之死,无疑是照脸给了朝廷一巴掌,就在御史台赶在潼关守将之前奏报的两日后,消息便不胫而走,随即掀起了一阵挞伐之声,西京文官群情激愤,扬言尽发诸镇之军踏平成德。

    “嘘嘘嘘!不要破梗!”宗正卿斥了一声,自把故事读到一半,不禁赞叹:“右仆射不愧是当代文宗,这篇传奇实在太有才了。”

    师门存续……虞璇玑闻言竟有点想哭,听到此处,她已经完全明白,李千里在舆论压力下必须负责,当然也可选择如中书令一般辞官,但是那样无助于座师,韦尚书更将因为学生之累,可能失去一些人心,他奔赴河北,是甘愿做尚书的垫脚石,韦尚书一任中书令,提拔她更是易如反掌……

    年轻的宗正少卿点头,又说:“我觉得更贴切的是后面李生……”

    “结果呢?那田少帅怎么说?”虞璇玑连忙问,太尉是朝廷对田鸿政的追赠。

    “坐下。”李千里说,虞璇玑这才脱了靴子走上去,跪坐在他面前:“河南的事办得怎么样?”

    “妳与他熟稔吗?”

    “成德事虽是中书令的主意,但是为师推波助澜在先、见死不救在后,有愧于田太尉,理当出来扛事。”李千里见她只是这样感叹,不免有些失望,转念一想,也罢……横竖他也不希望她为他烦恼,便苦笑着说:“另外……为师若不如此,妳太老师也不好在为师出巡时代理中书令职,更不能在为师之后接任中书令,说到底一切都是为了师门存续,就无私也有私。至于妳……为师正要问妳,愿不愿转往集贤殿?集贤殿在中书省下,妳太老师还能顾得着妳……”

    外面有人敲门,李千里应了一声,进来的是虞璇玑,她站在御史大夫公房门口的那块油布上一躬:“下官来覆台主之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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