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前额贴着冰冰凉的殿砖,伏在地上的手在狂抖,“陛下,臣求陛下了……”
心中恨意陡生。
不禁好奇起来。
好似当年。
他双手紧紧攥起,终是抬起头,对上她的目光,咬牙道:“陛下是一定要带她走?”
英欢看他半晌,微一阖眸,遮去眼中黯色,轻声道:“既是好了,明日便回都堂掌印,廖峻这几日都快累垮了。”
英欢低眼看他,“心中恨朕?”
他满腔醉意瞬时消祛一半,脑中陡明,挑眉睁眼,诧然道,你……你便是那个少年将军!
“病好了?”英欢开口,望着他,目光平然,面不带色。
曾参商的手僵在他身旁,半晌才收回来,撇开目光,抬头去看树顶青天白云,阳洒树缝,晃花了自己的眼。
那一年那一眼,那一场隐忍存情的目光,至今记忆犹新。
江山天下,国事最重,她亦没得选择!
再痛,可比得上狄风之痛?
自是知晓。
恨狄风为何要将己命丧于她与那人的纠葛之间!
石桌之上酒滴未干,醇香之气渐渐飘起,于空中轻荡。
你这状元郎,酒量当真是差劲极了……
佞臣也罢,骂名也罢,他全认了。
二人谁都不再开口,她与他之间,静得令人心慌。
可却不觉得痛。
英欢后挪两步,望着他的目光冷热相杂、诸情交错,良久才慢声道:“朕御驾亲征,朝中政事军务非你不能为……以你此时心中伤情愤意,怕是恨不得让朕死于此役罢?”
曾参商心间暗骂一声,飞快地寻来自己的马,亦是上马扬鞭,直直追他而去。
英欢点头,下巴微抬,眼中灼燃,盯着他,一字一句道:“朝中无事,她便无碍;朝中若有意外,你这一生都别想再见她一眼。”
下一瞬右手便被人握起,倒吸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才惊言而出,腹中酒劲便翻滚起来,忍不住一弯腰,侧身狂呕,污秽之物溅至眼前黑靴之上。
他不语,又道:“求陛下留曾参商在朝……”
女子年轻之颜亮比骄阳,笑也作傲,隐隐贵气自血而出,一举手一投足,都带了帝王之风。
曾参商抬眼去看,碎瓶酒渍,狼藉一桌,目光转回他脸上,见他又瘦了不少,气不禁小了些,垂眼轻轻一叹,转了身靠上石桌一侧,低声道:“你称病在府多日,朝中乱成何样,廖相忙成何样,你可知晓?”
自诩忠国爱民之人,十几年来于朝事之上勤恳有加,所求不过是能国富民安,可心中所念所求,竟在听闻狄风战死的那一瞬,轰然全塌了。
她微微低头,垂下眼,手撑在桌沿,过了许久,才淡淡开口道:“皇上御驾亲征,点我伴驾随行……”
——谥武国公。
英欢转身,伸手去撑御案之沿,闭了闭眼,才轻声道:“退下罢。”
“你要去哪……”她在他身后急叫,却换不回他一字半语,不禁抬脚追了上去,“你站住!”
沈无尘抬头,看她一眼,猛地以头叩地,“臣恳请陛下留曾参商在朝,收回点她随驾出征之令……”
“手成这样,这几日要怎么握笔?”曾参商眼中怒气横生,替他挑去碎瓷,然后在身上摸了摸,终是抽出块汗帕,胡乱在他手上一缠,才狠狠甩下他的胳膊。
他心口骤紧,握着酒瓶的手一颤,琼酿洒桌,渐渐没入石上裂纹中,残液顺桌而淌,溅至脚下。
不由不让人为之折服。
沈无尘不语不回头,袍被风鼓,步行飞快,黯青宫砖在他脚下排排疾逝,不消一刻便到了景欢殿前。
是枉读了圣贤书了。
沈无尘仍是未动,只当是将军府中过路下人,背身而坐,放在石桌上的手缓缓挪了一下。
疯了!
血战而死,被中宛将兵投尸汭江,寸骨不存,纵是死了,他也难见尸骸一眼。
英欢抬睫以望,“沈无尘,傲然似你,竟会因一女子而向朕低头……倒也难得。”她弯唇冷笑,“可朕若是不带她走,朝中诸多军需杂政,只怕你仍是会冷眼而观,拒之不问!”
次次酒酣之时,总道真言,总展真心。
无外乎是,再不信君。
二人二马,一前一后,自城南向北一路疾驰,引来无数人等驻足观看。
脸惨白,唇缟素,眉尖攒蹙。
因是她信邺齐,狄风不会不信;因是邺齐贪利背盟,狄风至死也不会存疑半分。
入得殿内,抬眼便见英欢人坐于御案之后,正盯着他看。
掌中滚烫滚烫,用力攥着酒瓶细颈,薄瓷清脆而裂,随即片片碎开,利瓷之刃陷进他手心里,有血慢慢渗出。
再也未曾因醉而吐过。
——断是无法在此时回朝视事!
是刀伤还是枪伤,是中剑还是中矢,死的时候,身痛几何,可又能抵得过心痛?
话未说完,沈无尘便越过他,几大步跃阶而上,待宫人推开殿门,飞快迈槛而进。
她拼命挣扎,却引得他攥得更紧,不由又来了气,瞪着他,亦是高声怒道:“相爷称病不视朝事,自是不知!”
再不多言。
琼林宴,初相见。
“若不带她至东线军前,”她长睫蓦扬,眸光火亮,“你怎会尽心尽力佐理朝政?朕又如何能放心将朝中诸事都付与你?”
她想也未想,拈指便去挑他掌间碎瓷,语气带怒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可能换得回狄风一命?!
沈无尘身着素袍,一路慢行,穿堂而过,往府中后院走去。
天下文章第一人,京中闺秀梦里人,却是个不会饮酒的状元郎。
沈无尘仍是叩地不起,“……恳望陛下应臣之请!”
狄。
他想知道,可他却无人可问。
他眼眸微阖,脚下略滞,半晌才挪过去,撩袍坐于一侧。
曾参商也不抬眼,只是慢慢点了下头。
他蓦然起身,一把拉过她的手,眼中冰触火融,高声怒道:“何时之事,我为何不知?!”
原以为定是个悍戾似修罗般的人物,却不料——
…………
广袖落桌,醇酒一瓶轻轻而置。
他双手紧撑于地,头压得极低,“……好了。”
掌中之血愈涌愈多,他却不动。
宴上欢歌笑语,美伶如花,嫣嫣生姿,玉液琼酿饮之不尽。
再也没有,全都空空,正如石桌那头。
那人盯着他,微微在笑,似是自言自语一般,低声道,好一个不会饮酒的状元郎……
身后有人推他一把,低笑声起。
步履沉沉,一如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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