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火焰越燃越高,将士们泣血高呼之声穿过烟雾,久久不休。
贺喜扔了手中软皮,一把收剑回鞘,将剑朝他身上猛地一扔,而后负手于身后,立着望他。
狄风挑了一侧眉毛,低眼不语。
贺喜直腰,宽肩微沉,背身转回帐中一角。
因而纵是不见邺齐大军,他依然命麾下风圣军将士在此伏候,仍按先前计议行事。
马翻人倒,一尸隔去数人生。
贺喜闻言面色遽变,迅速又扫一眼信报,眼中火苗灿灿,深吸一口气,又看向来人,低声道:“斥候勘验无误?燕朗当真弃谷蒙山向北?”
可他心中却知,那人绝非言而无信之人,既是应了邰涗之请,就断无不发一信而不至之理。
至玄之暗,似墨非墨,中棱亮直,噙冰带利。
谢明远眉间沉陷,紧攥了拳跟上去,不再多言,却是不放心地盯着贺喜的右肩,目光不移。
“陛下。”低低的男声伴着顿甲落膝之声一并响起。
本以为此生再不能得贺喜之信,却不料此次随中宁道禁军出兵,至云州后,他竟又被传至御前。
一个人影自远处摸黑而来,不敢点火明路,步子极慢,半晌才至侧翼之后,压低了声音随手拽人问道:“狄帅何在?”
巍州以西八十里处,丛木林间漆黑阴霾,邰涗大军三万人马伏于其间,噤声不动。
“朕的身子朕自己清楚。”贺喜猛地一震甲,伸手拿盔,斜睨他一眼,“十日后便要急攻巍州,此时狄风之部已出泷州,邺齐大军今日必发!”停了停,推开他向前走去,背身又道:“你若再多一字,便给朕滚回中宁道去!”
婪疆之欲如熊熊大火,瞬时燃遍整个胸腔。
可他却是听不见。
到底是……
中军行辕帘帐未放,里间通明,簌簌微尘在外面洒荡进来的阳光中翻飞轻舞,拂过坚铁硬甲,落于利剑薄枪。
她眼眶泛红,却还在笑。
二寸宽的棉质袍带,在腰间系绕数圈,直待双袍同体不留一缝,才用力打成结。
若是于此纵火,挡了中宛大军也挡了风圣军自己,如若南岵出兵自谷后来袭,亦是一败而死。
二百步之差,中宛大军疾停,纷纷掉转向后。
他回身,将其余人马飞快点好排阵,自己上马在前,持抢高喝道:“将军有令,急回泷州!”
以火阻战,下之下策。
掌间苍水玉,冰凉沁心。
只有将中宛骑兵远远背行引开,才能让方恺麾下两万多人占得时利,回城驻防!
狄风偏头看他一眼,反问道:“可有派斥候再去察探?”
日头愈升愈高,照散晨间浓雾。
方恺在原地僵了一阵儿,被狄风以掌狠推的心口处火辣辣的疼,看着他渐远的背影,呼吸竟也变得困难起来,脚似千钧之沉,半晌才转身而退,去点人马与他。
恍恍之间,人又回至西苑林间,翠木碧天,鸟鸣人笑,她在马儿身上,眸亮颜灿,冲着他笑,那么美。
君恩厚重似此,纵是粉身碎骨亦难偿。
方恺乍然愣住,“将军……”
正兀自沉思之时,又听方恺在一侧不放心地道:“将军……若是天明还不见邺齐人马,便先带弟兄们回泷州大营罢!”
未及下马拾玉,远处便传来弦铮箭啸之声,马儿前蹄一屈,哀鸣一声,轰然跪地而倒。
狄风一掌格开他,怒道:“休要多言!你再耽误一刻,军法处置!”大步朝前走去,几步后又停,回头低声喝道:“五千人马与我,现下便去点!”
玄紧束腕,狠狠一把拉死。
一小声急唤将他瞬时惊醒。
战马鼻息喷啼,原地尥蹄几下,闻得马鞭凌空之声,未及落下时便已扬蹄飞行,踏翻一路草泥,溅起清香纷纷。
谢明远低头看剑,眼中水光蓦现,“是。”而后慢慢将剑挂至腰侧,垂手待立。
贺喜又深吸几口气,抬头迎风,望向远方山峦连峰,尖入云雾似仙境。
可逆风将心间隐隐火种一吹即起。
胸口猝然一痛,又有箭至。
斥候兵低头而摇,咬牙道:“至今犹未见一人一马……”
他急急喘了几口气,手攥紧了缰绳,脸上隐隐在抽搐,人几要翻至马下,费力俯身贴马,才压下了心中冰棱相刺之感,掌间虎口微裂,有血渗出,染红马缰一寸。
谢明远起身,入得帐内,走至他身前几步,低着头又叫了声:“陛下。”语气漠漠,欲抬眼却又不敢。
他深吸一口气,一把握紧那玉,身子歪倒至一侧。
可还有人能知她其实,不过只是个女子。
跟在狄风身边这么多年,似此时之举,他只见得不过二三次。
狄风蓦然睁眼,眼角凝血,借着树下稀疏月影仔细辨认,见是方恺,不由抬手抹了一把脸,低声道:“何事如此慌张?”
方恺面色僵白,狠狠向地下啐了一口,怒道:“这他娘的算怎么回事?”上前又扯住斥候小兵,大声责问道:“邺齐大军呢?”
他心底陡然痛得一抽,想也未想,反身策马,扬鞭翻火而过!
过了祭百坡,便是巍州多山地貌,中宛骑兵优势再占不得,想要追剿千人之众便是难事!
马蹄扬踏之时,甲胄之下轻脆一声玉裂之声,有物沿甲滑落掉地。
山地陡震,几万人马如狂风袭原一般朝西行去,两面雁行阵翼斜张而开,似鹰鞪翱翔,展傲湛天平原。
将兵见圣驾已至,士气更是昂扬,举枪连呼“陛下”数声,待贺喜马及军前才止。
天将破晓,夜之最黑。
尘落雾散之时,远远便见前方湖面之光——
前方火焰娑娑而燃,下一瞬便至身后。
手滑下去的一瞬,忽觉柄侧一处湿粘。
贺喜驭马,行过阵前,目光一路横扫诸行将兵,心潮随军而涌,眸间烁烁,似火在燃。
来人急着下马,将手中信报呈至御前,满额皆是汗,口中道:“中宛燕朗大军昨夜自谷蒙山东营向北撤离。”
“放矢!”狄风手中长枪落下,声似洪涛!
五千马阵齐整待令,都是随他征战多年的风圣军将兵,个个肩上都是赫赫战功,甲胄鲜明,枪剑刃亮,肃稳驭马而立。
五千将士俯身按缰,拼命将朝前猛冲的战马勒转掉头,顺着卷沙而过的平原狂风往南行去!
可现在竟闻得,谷蒙山无守兵。
“阵后暂歇。”
他利落扯缰,翻身上马,回头去看谢明远,高声道:“走!”
方恺在远处听见此言,心猛地朝下一跌,膝间险些不稳,不知为何,鼻腔忽然酸起来,欲上前去拦时,却见前方五千人马已然蹄踏溅尘,随着阵前狄风黑甲急行之影扬鞭奔驰而去。
邰涗将士们齐齐扔缰,任战马独自前驰,而自上弩矢以待前方之令。
狂跳的心骤停,胸腔沸血凝止。
他猛地扬鞭疾行,奔回阵前,传将至驾侧,吩咐众人道:“调军转向,马不停人不歇,直向谷蒙山!”
苍水白玉,近在眼前。
清暗之下,厚硬帐幕略泛黄渍,独衬得湛然玄利淡存银光。
他拨转马辔,转身相向,驱马轻跑几步,见那人近身勒缰之时皱眉道:“何事?”
方恺用力推了那斥候兵一把,弯腰拾起地上短剑,紧跟在狄风身后,急道:“将军?”
而且……
远方目之所及之处,无人无马,更不见邺齐大军的半面军旗。
可还有人能陪她这么多年。
青天烟云,金日碧草,黑甲玄盾,雪缨银枪。
他伸手,取过那剑,手自剑鞘下端一路滑上去,寒气渗掌,至柄犹盛,握着剑柄时双眸一湛,微跳火花,而后猛地将剑一把抽出。
他垂眼,从一旁抽过硝软牛皮,轻轻拂拭剑尖,剑锋,剑柄,动作一丝不苟,目光如火淬剑。
谢明远微窒,被他扼得再说不出一字,半晌才被放开,急喘了几口气,却是不怕死地又道:“陛下体恙,当传医官来看!”
他手握着剑柄,指尖缓磨其上暗纹,心底之情难抑,却亦难道。
中宛骑兵巨阵似移动的小湖一般自远处疾速迫近,其间三面高高竖起的白底黑字燕字帅旗,于这耀人眼目的银光之中,更是醒目!
数万铁蹄踏地,草灭泥飞,漫山遍野为之抖颤,天边烟云卷风而散,烈日洒透黑甲利枪,折射暂盲之光。
错信了。
其实这一生,却是这么短,却是这么急。
马行飞快,百里之距将过,前方祭百坡远远在现,身后中宛大军的马踏人吼之声亦是更近。
几日前闻得燕朗率军北上,又怎会突然出现于泷州以东!
方恺凑过来,坐在他身旁,扔下手中短剑,皱眉道:“至今未见邺齐大军一人一马,将军不担心么?”
“将军!”“将军!”“将军!”……
又是一声箭啸。
“臂弩!”狄风狂喝一声!
狄风深吸一口气,猛地驰转向东,回身高喝道:“掉头!向汭江南面的祭百坡疾行!”
风过耳目,战马狂奔而癜,人颤不能止,手中弩矢左右摇摆不休,非得捏青了拳才稳得住。
狄风猛地起身,眉似川锁,似是不信,“什么?”
怎能不动心!
一百五十步之差,中宛骑兵侧翼分兵扬鞭,直冲风圣军而来——
狄风狠狠抽鞭策马,在前领阵疾速奔驰,口鼻中已灌满了沙土,呛得呼吸不得,却不能停,也没法停!
方恺点头,道:“几个时辰前才又派出一拨,只是现下还未有人回报。”
“陛下!”谢明远几大步上前,看着贺喜的后背,紧声道:“陛下可是旧伤未好又裂?”
连日大雨今晨刚停,草混泥香,弥漫空中。
“将军怎可冒此风险!”方恺疾声道,挡在狄风身前。
站在谷口处的士兵们摸出火折子,眼望前方疾行而来的中宛骑兵,眸间俱是怒火,却迟迟不点火燃木。
五千人马疾行至祭百坡上,前方谷口窄入,旁有苍藤,一派萧索之象。
谢明远下意识地以掌接剑,翻转剑身垂至腰侧,正要再动时却面色恍变,握紧了剑抬头去看,见贺喜面不作色,正定定看着他。
将士们在他身后大声狂叫,声嘶力竭,穷尽其力,声响震耳。
他咬牙,眼皮却沉,终是抵不过浓浓乏意,缓缓阖了下来。
五千臂弩齐齐而震,弩矢镞尖雪亮纷乱,如雨幕一般跃天而下,正落于中宛骑兵侧翼!
他从马上滚落,甲胄重重磕在砂石硬地之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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