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喜一握拳,十年了,他偏不信这回还能折在她手中,偏不信他这回比不过她快!
他住了口,知她多年来未曾算错一事,便朝后退去,转身而出,门外寒风扑面而过,竟杂着一股血腥之气。
就这么望着她,看她头微微低着,似在想事,脚下不紧不慢,沾了泥的裙摆扫过地上嫩草,几朵小花也被带离了茎,跟着那袭撩人华裙一路而来。
他手猛地一松,袖口滑平,将手背至身后,身子侧了一面。
若是没有那女人十年间的处处为绊,邺齐定会比此时还要国富民强数倍!
两人心中各自思量万分,相对良久,却是一字未出。
身上那凛凛之气,出口那傲然之言,举止间那隐隐贵气。
门板恰时被人轻叩,外面沉沉一低音:“陛下?”
贺喜手上一用力,将她拉近了些,头俯下来,贴在她耳侧,又问了一遍:“那字,可是你写的?”
头顶树梢一晃,有树叶落下来,掉在贺喜肩上,擦着他凉滑的外袍一路滚下去,翻在院中泥地上,叶背纹路丝丝清晰,橘色叶梗沾了灰尘,颤了一下。
算来算去,仍是这结果……
动作利落干脆,非常年习武之人不能有。
狄风推门而入,见英欢正站在墙侧一角,微微仰头,正望着墙边层层书格,看不清她的脸,只看到她的手在身后握成拳,指节都捏得有些发白。
贺喜眼眸微眯,这宅子从里到外,处处都是深藏不露,真是像极了她的手笔。
那怎么可能是她的字!
也就这妖精能做得出!
英欢蹙眉,眼睛盯着狄风掌中寒剑,良久才道:“遣人去后院那屋子,将里面烛台熄了。再让人去那何姓男子房中瞧瞧,他回去了没有。”
贺喜头一偏,月光斜斜映过来,照亮了他半边脸。
他深吸一口气,抑住心口翻腾之情,狠狠一甩手,大步迈过亭侧小桥,往那偏院行去。
英欢扭头,看进他眼底,那般漆黑,却灼灼发亮,像极了那一年她初见他时……他身上那稳笃忠坚之气,过了这么多年,仍是一点都未变。
脚下生风,长裙一路曳地,拖得泥草俱沾,轻绸如是污了七八分,惨不忍睹。
他身子微震,脚下步子却磐稳不倚,待绕过前方院门,心下便已定了主意。
谢明远止言不语,低头半晌,才道:“臣遵旨。”说罢,攥紧了剑柄,错开两步,绕过贺喜,朝那院外行去。
他慢慢走过去,转身,背倚树干,扔了掌中已揉碎了的树叶,双手抱胸,薄唇抿作一线。
她背对着他,慢慢开口道:“朕知你为何而来……只是朕想着你去做件事,可你却别问为什么,事后也别去追究……”
若不是亲眼所见,他绝不能相信,狄风竟会对那女人臣服至此。
他止了步子,对英欢道:“陛下,臣怕那人会对陛下……”
一念倏然而过,令他眼皮猛地一跳。
……宽肩长臂,俊挺身姿,笔直修长的双腿,微微收起的下巴,那番气势,此刻看来竟比先前更盛数分。
她的手越来越疼,眼前男子的脸亦是僵硬万分,眸间俱是噬骨寒气。
脑中蓦地闪过那黑袍男子身上那柄断剑……
英欢听见屋外脚步声愈来愈小,知他是远远走开了,嘴角笑意才渐渐全消了。
有花,粉|嫩鲜黄地遍布于绿草之间,虽小却张扬,被夜色月光罩着,让人看了,心底竟会软软一动。
脚下这条小径,比先前要宽阔许多,却是不知会通向哪里。
邺齐国百年来国界未曾变过,而他却以一朝之力,拓疆千里,偏将邺齐变成了五国中一等一的强国。
谢明远站着,扶在剑上的手僵硬万分,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却是徒劳无功。
狄风见了,嘴角不由抽搐了一下,看向他的目光愈显敌意,良久才道:“何公子好身手。”
遇见他,是天意,可这天意究竟为何?
只听前方似有声响,不由凝眉抬眼,朝前望去,可这一眼,便让她的呼吸停了,眼里热了,心口冰冰凉的一片。
他迎向她的目光,眼中之冰瞬间裂成碎粒,刺得眼角都发颤,撑着树干的手骤然放开,几大步上前走至她面前,低头紧紧盯住她,“夫人这么晚还未睡?”
杀气腾腾,刃断犹利,这等勇绝之剑,当是只有那人才能有!
浮翠流丹,风流蕴藉,光明正大地带着两个男人独留杵州,此事想来……
心底蓦地一揪,可那感觉又转瞬即逝,这么多年似风而逝,他再愚蠢无知,也不至于会去相信那女人。
宫中彻查三月整,竟无一人能得丝毫线索,便就此不了了之。
英欢只觉指尖冰凉,胸口先前的雾气已变成了冰碴子,碎得有棱有角,扎在她心上。
贺喜掐住她的手,下巴一扬,看向她身后的墙,声音低沉沉的,似出瓷重璺之音,“那是你的字?”
那色泽,分明是帝王之色。
他撑了一把树干,侧跨半步,朝身后望去,目光刹那间凝住,眼中水光渐渐地全结成了冰。
便是这人的性子了!
她望着眼前这张脸,心中恨火遽燃,红唇微颤,未及开口,身子就又被他狠狠一拉,牢牢贴入他怀中。
贺喜合掌,落叶微微湿凉的触感浸润了手心,负手抬头,那天际已泛起一丝鱼肚白,月盘灭了半盏,稀星也黯了一片。
她看见他,定了定神,心中一下便踏实了三分,喘了一小口气,才慢慢走上前。
她太了解他,暗自揣摩几近十年,那人就如同她的镜子一般,心思若何,她一念便知。
此言讽意甚浓,外加露骨万分,英欢脸色僵白,气得身子将抖……这无耻之徒!
月色投竹影,谢明远脸色不善,皱眉低声道:“陛下。”
英欢看着他,目光未曾离过,“天亮前将他除了。”
贺喜眉峰斜扬,待见他身影远消,才转过身,还未抬腿,就见竹林之后走出一人。
狄风晗首欲退,可脑中却闪过先前在偏院与那男人相见时,那人深冷莫测的眼眸……心中不由沉了一把,变得没底。
他位行第九,之上八个皇兄均已封王出阁,各自心存它念,闻得他遇刺未亡一事,面上竟是隐隐惋惜之情。
他的拳展开,再握起,如是再三,终是垂手在侧,掌心渗出点点汗粒。
她的手仍是紧紧握着身边案角硬石,直握得它隐隐发热,却还是这姿势,任时间一点点流过,只觉心底愈冷,脑中愈热,到了最后,指尖都是充血的红肿。
谢明远点头,犹豫了一下才道:“臣万没想到……”见贺喜径直朝院内走去,他只得在后跟上,小声相问道:“陛下有何打算?”
十五岁时的那一刀,不仅刺伤了他的身子,更刺死了他的心。
荒淫无度!
府外街巷上报更声隐隐传来,外面夜色蒙蒙发亮,这才发觉她已然坐了这么久。
狄风听见身后衣裙互擦之音,下意识地扭头转身,见到是她,黑沉沉的脸一下便亮了起来,低声唤道:“陛下。”
贺喜进了院中,将剑一抽,借头顶洒下来的月色侧剑以视,不紧不慢道:“倘若让你与狄风交手,胜算几何?”
谢明远脸色一变,急急道:“陛下,臣并无此意,只是此地为邰涗所辖,倘是有个万一……”
这三个字,在英欢心底滚了无数遍,似荆棘碾肤,出血不留痕。
……杀了他!
前一日,谢明远清清楚楚地告诉他,英欢一行已起程离了杵州,浩浩荡荡地回京城去了。
狄风身子陡然僵住,不敢相信耳外之音,回头去看,却见贺喜一脸坦然之色,仿佛先前根本没有开口说过话。
她淡应一声,脸上苍白之色未消,不再多言,背过身便入了前方屋内,门板在她身后重重合上。
待回了主厢之前,远远就见狄风一脸凝重之色,正在院外徘徊。
英欢眼角轻颤,随即冷然一笑,“是又如何。”
英欢丝毫不俱,直直望向他眼底,“何公子不也一样?深更半夜,在旁人府中乱转,这莫不是邺齐的风俗?”
贺喜负手,走了两步过去,看他道:“都听见了?”
原来竟是她。
这种感觉,多年未曾有过,便是在战场上,身周千军万马呼啸而过,心中也不如此刻这般祭冷。
那笺带了暗色花纹的纸,被他粘在嘉宁殿中御塌的承尘之上,夜夜入睡前,只消一抬眼,便能看见它。
那双似蓝非蓝似黑非黑的眼眸,果真这般美。
狄风胸中诸情翻涌而过,腾然相杂,如大浪覆滩,一时间难以辨明所感何物,略显艰难地开口道:“臣明白了。”
他胸口滚滚沸血早已凝住,心中思量万千,所想不过都是下面该如何行事。
寒意侵人,天再过不久便要全亮了,他脑中念及谢明远,心中不由又作起思量,若是不遇狄风,那当是能够轻松得手,倘若遇着狄风了,以谢明远的身手,也未必没有胜算。
一句十年间,二字道强敌。
如何能想得到,这男人竟然如此张狂胆大放肆,竟以天子之身,入得她邰涗境内!
她停下来,不敢置信地看向他,怎的还是这结果?
她心口又是一紧,先前本是狠下心定了的念头,竟在这一刹那,松松动摇起来。
风将厅前门板吹得嘎吱嘎吱地响,里面烛台上的光,闪了两下,便全灭了。
这回,比的不过就是,谁下手更快罢!
贺喜出得屋外,一股冷风扑面而来,脑中凉了一下,整个人都清醒过来。
贺喜手掌一滑,剑尾倒垂,在他身后沉沉道了一声,“狄将军亦是人杰。”
十年来,两人明争暗斗,手段不尽相同,可目的却都一样。
她朝他这边走过两步,“杀了他。”
英欢望着他,终是看清了他一双深瞳,其间火星迸溅,沉黯之色裹着同样的惊疑之色……
贺喜手指僵硬,胸口沉沉,依着原路慢慢往回走去,齿间犹存她醉人的香气,掌心仍有她腰间绸面凉滑触感……
身后并无脚步声响起,那人,终是没有追上来。
他脸上神情变幻莫测,那是她的字?那果真是她的字?
小指断甲犹在作痛,英欢唇侧微颤,她想杀他,恐怕他也想杀她罢!
贺喜抬手一把接住,唇勾一侧,冷笑道:“这是何意?”
贺喜将那片落叶收进掌心,轻轻掸去落尘,嘴角一扬,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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