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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初恋的时候几岁?”

    陈子柚反射性地差点踢他一脚,质问:“你想做什么?”

    她心说,自己颊上的每一寸,包括鼻子与额头,都沾着别人的口水和唇印,这位据林琳说洁癖得不像话的少爷,一定不会凑这份热闹。不料她这心思才转了一圈,打横伸过一只手将她的下巴掐住,子柚说“你别闹了”,话音未落,周黎轩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压上她的唇。柔软的两双唇相触的一刹那,她大脑先是一片空白,然后在最短的时间内做了一个最本能的反应——她用了大力一把将他推开。结果那反作用力害她自己向后跌,最后反而要靠周黎轩将她一把拉住。

    李由欣慰地看她一眼:“我让沐澄陪你去。”

    “你们本来打算去哪儿?”周黎轩礼貌地插一句。

    “每次提到黎轩少爷以前的时候,她的表情都有一点点奇怪。”

    “但是你晕倒的时候有光亮。”

    他们走得非常慢,周黎轩每一步都很谨慎。

    “您难道不认为,逼一个人回忆逝者的往事,是件很过分的事?”

    无论什么原因,总之,当李由夫妻再度请陈子柚多住一些时日时,她同意了。

    周老夫人原先的晚娘面孔,霎时犹如春风拂过,眼角眉梢都带了几丝暖意。

    因为被中途打断了静思,周黎轩与他们俩一起出了酒窖,他的步子很慢。

    他将录影又重播一遍,看着电视上的那少年从篮球场跑下,帅气地挥手、微笑;还有那少年弹琴时华丽洒脱的指法,一曲完毕后向台下很优雅地鞠躬,不轻不重地说一句:“谢谢大家。”那曲子热烈激昂,而他脸上平静无波,不见半分激动。

    新人上车前照例将捧花向后一扔,却不知那新娘是失了准头还是故意,把那捧花直直地砸向陈子柚。她受惊之下直觉反应便是抱住头,将身子一低,希望能够闪开,但比她敏捷许多倍的周黎轩迅速地拉住她的胳膊阻止了她这个非常失礼的动作,同时他一伸手便接住了那捧白玫瑰花球,不等她回神,已经塞进她手里,整套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黎轩怎么样了?”

    周黎轩支着拐杖,虽然一瘸一拐,但是神情悠闲,动作也透着一股洒脱懒散的味道。丽卡走在他身边,无论表情还是肢体,都有些紧张,远没有他来得从容。

    “不用,我认得路。沐澄下午跟朋友有约。”

    “很多年前,黎轩不小心打翻了一瓶红酒,后来他就开始讨厌红酒的颜色。”

    “但愿吧。据说我已经创造了一个,所以我还活着。”周黎轩走到床的另一边,慢慢躺下,闭上眼睛,“我想休息一会儿。你出去时记得替我把门反锁。谢谢。”

    周黎轩的腿疾的确是她害的。他剧烈活动,又遭冷水浸泡,所以旧疾复发。

    “你应该少走些路,你可以乘轮椅的。”陈子柚发自内心地说。

    陈子柚很难装作完全不在意的样子,把这事作为当地风俗一笑而过;但是如果为这事翻脸,同样也显得她太小家子气。总之,方才他那恶作剧又欠缺解释的登徒子行为,将他们俩大半天来培养的默契与和谐折损了大半。

    周黎轩说:“我们不能与小朋友们完全一样的玩法。谁不肯回答就喝香槟。”

    后来他们进教堂找牧师,那是一位慈眉善目的老人家,见到周黎轩热情地微笑,用生硬的中文说:“你们中国人有句话,‘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主会保佑你。”

    周黎轩开了电脑,电脑提示有数据需接收。他输入一串长长的密码,经过层层身份验证后,打开所接收的新资料。

    他们说说停停一直走到了酒窖的尽头,尽头还有一处暗门,李由将暗门打开:“给你看看这庄园里品质最好的酒。”

    陈子柚与周老夫人隔着一张桌子,面对面坐在落地窗前喝着茶。室外阳光明媚,鲜花盛放。

    其实她刚说那句话时,是因为想起以前有同事最爱问初吻何时初夜几岁这样的讨厌问题,以为周黎轩一定能意会,但没想到他居然反问,她随机应变道:“比如三围和体重。”

    周黎轩点点头,不再说话。

    她朝他摇摇手。

    周黎轩将那些照片一一地翻看着,每一张都看得异常仔细。从儿时到现在,她的容貌变化得很小,只是脸上的神采与风情,却仿佛穿越了沧海桑田的变迁。

    有些观众看得很投入。当罗密欧与朱丽叶双双殉情时,他们身边那两个人,一人在哽咽,另一人在抹泪。

    这天,李由特意推了一整天的工作陪她四处闲逛。这个季节是李由很忙的时间,他本身话也少,来这里以后,与她相处以及说话的机会,还不如她与那对母女多。

    在她又问过一个问题后,周黎轩继续他的上一个问题:“因为我与你认识的一个人长得非常像?你每次看我时,都让我觉得你的目光穿透了我,停留在另一个空间里。”

    周黎轩顺从地在圣像前跪下,有模有样地祈祷:“愿主宽恕我的罪孽。”陈子柚疑心他那是念给她听的,轻轻地嗤笑了一声。

    “我还听说,你第一次见到黎轩的时候晕倒了,是因为这个原因吗?嗯?”

    “我觉得特别好笑。一个人,关于他过去的一切,都是通过记录,以及别人的嘴,一点点拼凑起来,包括喜欢什么颜色,爱吃什么菜,有什么习惯。”

    陈子柚父女从宅子走出去时,周黎轩正站在窗口向下望。

    为什么想知道这个,她自己也不明白。

    “我们本来打算去镇上逛逛,今天又有香草剧团的木偶戏。”李由说。

    “我觉得她很有趣。”

    资料是陈子柚的简历,很简单,幼儿园,小学,初中,高中,大学,出国留学,回国工作,换工作,再换工作……感情经历更简单,只有一段恋爱经历,将要结婚,突然分手,然后单身至今。简单而正常的简历,只几百个字就可以概括她二十几年的历程,与大多数都市女性没有任何区别。

    他无聊地关掉机子,把碟片丢进抽屉里,微微蹙眉回想着往事,试着将画面中的那青涩少年与自己对起号来,终究不成,反而开始头痛。他按着太阳穴靠着墙站了一会儿,找出一片止疼片服下去,又从墙角取来一只拐杖,拄着它在屋里慢慢地遛达。当他转到第十圈的时候,他的手机“叮”地响了一下。他把电话回过去,只“嗯嗯”地应了两声又挂断。

    他们刚将周黎轩放稳,有一个粉色影子风一般飞到他身旁,拥抱他:“轩,你怎么这么不小心?”

    “我才说了两句话,他就受不了。他承受力也太差了。”

    “下一个问题该我问。你的记忆永远都不能恢复?会不会很遗憾?”

    陈子柚几乎沉不住气:“您调查我?”

    “夫人,关于我个人的私事,我是否权利不回答?”

    “喂,帮个忙,把我拉起来。”周黎轩说。

    陈子柚随口说:“我以前也玩过。”她以前在大学里的几个同事,最喜欢玩这个,不把人问得脸红脖子粗不罢休。

    “你之前不是说,失忆的感觉并不坏?”

    “是的,包括我。”

    但是周老太对另一件事更感兴趣:“听说今天你一直跟他在一起,嗯?”她目光锐利地看着她,子柚立时感到自己所坐的那张沙发变成了审判席。

    “小时候伤心过,但是现在觉得……这两个人毫无芥蒂地嫁给世仇与杀害亲人的凶手,最后连命也不要,不可思议。如果我是朱丽叶,我既不自杀,也不嫁他。”

    子柚极度无语,周老太太仍不罢休:“长这么大只谈了一次恋爱?十七岁到二十七岁,一个女人最好的年华,居然一场恋爱都没有谈过?像你这样的年纪,这种感情经历太简单了。”

    他们逛了镇上的瓷器店、玩具店和水果店,在一家书店里待了很久,又去了镇上的小教堂。周黎轩是个好游伴,有绅士风度,善解人意,但又不会热情过度以至于让她局促不安。

    陈子柚甩开他的手:“男女授受不亲!”

    周黎轩笑得不行。其实他自己也一直湿到大腿,鞋也没来得及脱。

    尽管她沾了一脸陌生人的口水,也只能保持着很受用的一脸微笑,因为她隐约猜到这是当地的习俗,接到捧花的女子要接受众人的祝福和亲吻。还好参加这场婚礼的只有老人和小孩,这总比让一个个年轻的男男女女来碰她更容易忍受。终于轮到最后一个人结束了对她的祝福,她暗暗地松口气,不想一个小破孩指着周黎轩喊:“你离这位小姐最近,为什么不吻她呢?难道你不喜欢她?”

    当她终于找了合适的机会,委婉地问起时,李由却一脸讶然地笑问她:“真有与黎轩长得很像的人?如果你认识,一定要介绍给他认识。他一直坚信这世上有个人与他长得一模一样,并立志要找到。”

    陈子柚陪他们一起回了主宅。车子一停,窗外已经有担架在等候,医生急急地跟在后面。

    陈子柚则声明:“不许提特别无聊的问题。”

    “请问,你这是暗示我应该为你负责吗?”

    李由说,周黎轩从小就坚信两件事。其一是,在世界的某个角落有一个与他一模一样的人;其二是,他的生母还活在这世上。

    这个声音一遍又一遍,起初是冷冷清清的金属质感,渐渐地就成了缥缈又沙哑的磁音,冲击着她的耳膜。她伸手捂住了耳朵。 同一时间,光线充足明亮的书房里,周老夫人啜了一口手中的茶,对李由说:“你女儿子柚,让她每天到我这儿来坐一会儿,陪我聊聊天吧。”

    子柚只能继续无语。

    “他后悔低估了你。”丽卡上前扶住正单脚向前跳着的周黎轩,“你要拿什么?我帮你。”

    “你第一次见到我时为什么晕倒了?”

    “那要看少爷给不给她机会。”

    “你是指我能叫上他们的名字吗?以前我大概有随手拍照和记笔记的习惯,他去过的地方,见过的人,都很仔细地记录下来。”周黎轩说,“现在换我问了。我们以前真的没见过面吗?”

    “那是因为我无从选择,只能面对。”

    周黎轩唤她:“你在水中站太久会得关节炎。”

    当对面有自行车快速掠过时,周黎轩极有绅士风度地将她护行在最靠墙的那一边。

    “当然找不到。这里你大概一共只来了两次,最后一次是五年前。”

    散场时,陈子柚回想起方才演出里出现的小失误,低声地笑了。

    “医生也认为,多多锻炼比较好。”

    陈子柚捂了耳朵继续走,听他在后面继续说:“喂。”她走得更远一些。突然似乎听到身后有人倒吸了一口气,然后便没了声音。陈子柚迅速回头,见到本来站着的周黎轩又蹲到地上,表情隐忍。

    应该是关于工作的事,因为他的样子有一点为难,大概既担心误事,又不想让周黎轩觉得他因私忘公,但也不想失了她的约。她体谅地说:“您去忙吧,我自己去就可以了。”

    周黎轩也学着那少年的样子躬了躬身,模仿着他的腔调说:“谢谢大家。”只是那少年清亮的声音与他此时的嗓音相比,仿佛乐队中铃音与沙锤的区别。

    “请您尊重我的隐私。”

    周黎轩静默了几秒:“我不知道,没人告诉我。但他们说,那幅画是我画的,我想画上也许是个对我很重要的人。”

    香槟在这里算不上酒,至多是饮料,这要求不过份。

    当他们香槟酒的微醺气息消散后,两人去了坐落在薰衣草花田之中的小教堂。正巧有新人刚举行完仪式,被一群人簇拥着热热闹闹走出来。他们走近一些的时候才发现,那对新人年纪实在不小,新郎的头发斑白,而新娘微笑时遮不住眼角的皱纹。经过他俩时,新娘主动张开双臂与周黎轩拥抱,又吻了陈子柚的额头。

    “你墙上那副白衣女子的画,是你的家人吗?”

    又几分钟后,周黎轩说:“你要小心水蛇。”

    陈子柚承认自己不厚道,因为她在这位圣徒一脸虔诚的时候又笑了,她横看竖看都觉得他在恶搞。但是当她很恶意地笑话他时,她之前对他的那点怨念倒是消失了。

    周黎轩微微向后撤,与她隔开一点距离:“但是现在有点喜欢了。事情处理得如何?”

    但是周黎轩的反应却与她的热情反差太大。他只淡淡地说了一个词:“丽卡。”

    “辛苦你了,丽卡。”老夫人点点头,与管家一前一后离开。

    “没关系,我只是在这里坐一坐,看看能否找到以前的感觉。”

    周黎轩提议他们也来玩。这建议正中她的下怀。但是两人各有要求。

    不等她有拒绝的时间,白发管家已经出现在她的面前:“小姐,请跟我来。”

    “哦。”

    当窗外几米远有一男一女走过时,陈子柚的胸口正腾腾升着火苗,她的教养与脾气正在作天人交战。

    “找到了?”

    因为他对她的友善表达得很明显,她想,她也可以将他当作一个完全陌生的人,一个萍水相逢的新朋友。

    桌边只那一张椅子,丽卡只能离他远远地坐着:“医生提醒过你动作不要太剧烈的。你今天怎么会这么不小心?很疼吗?”

    “有一件事,我很好奇。”老夫人说,“有人赠给你一笔遗产,你接受了,却又以他的名义将等值的资产捐出去。你和这个人是什么关系?秘密情人?”

    “你明知道,医生说我的记忆不可能恢复。”

    陈子柚面无表情地直直看向她。

    天高云淡,微风习习。他们一起走了一小段路,竹栅栏里金银花开得正好。陈子柚心事重重,走在最前面。李由与周黎轩在后面偶尔交谈一两句。

    陈子柚相信自己此时的笑容一定很狰狞,尤其与周黎轩春风般的笑容相比。而此时他正笑吟吟地对那孩子说:“我是最后一个。”说罢目光在她脸上扫描一遍,表情诚恳,但眼神诡异。

    陈子柚只希望时间退回半分钟前,让她收回这句话。

    “我事先不知道您想听这个,请给我一点时间准备。”

    “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忘掉一切重新开始的。很多人都希望世上真的有孟婆汤。”

    灯光亮起时,酒架之间的矮梯子上坐了一人,因为被突来的光线刺到眼睛,立即伸手挡在额前,却正是他们方才谈论的怪癖又灵异的小周先生。

    “我以为,你会想知道自己以前是什么样子的,并且希望能够恢复记忆。”

    陈子柚不理会他,又向更深处走了几步,突然“哎”地叫了一声,随后她迅速跳到旁边的大圆石上,却没站稳,又滑进水中,一下子摔倒。她自己尚未反应过来,周黎轩已经三步前两步跑进水里,把她拉起来,连拖带抱地将她弄上岸。

    那两人也发现了他们。丽卡恭恭敬敬地隔着窗户向他俩行了个礼,周黎轩也向老夫人端正地躬了躬身,又朝子柚微微地点点头。

    “因为这里没有椅子。”

    “少爷的小癖好。”管家耸耸肩,“他不爱五颜六色。”

    他教她一一辨认各种葡萄的品种,在葡萄长廊里踩着梯子替她去摘熟透了的食用葡萄,又捏着葡萄到几百米外的水管亲自为她冲洗。又因她随口一句话带她去酒厂,耐心地给她讲解每一道流程,和每一种酒的特色。

    “不要紧,总比比完全没知觉要好得多。”

    “任何一个出现在黎轩一米之内的女人,都会被我调查。这是惯例,你得适应。”老太太一锤定音。

    她本来走在她父亲后面,但是周老夫人养的那只狗颠颠地跟在她的身后,用鼻子去蹭她的小腿,她回头做了个要踢那只小狗的动作,然后一路小跑跑到了李由的前面,又探头去张望那只狗有没有跟过来,就像小孩子一样。

    而在这庄园的另一个角落,陈子柚在网络上与国内的朋友联系。

    自从她昨日猜测这人可能是江离城的双生兄弟时,她再看向他的眼神,难免更多了几分复杂的意味。他像江离城一样只穿无彩色系的衣服,他像江离城一样抓着她的脚踝。尤其是有多人在场时,周黎轩那清淡疏离的礼貌姿态,更与江离城像了十成十。

    “也不是。从很久以前,渐渐地开始不喜欢。没人知道为什么。”

    陈子柚已经有很久没有随兴地逛过街,而异国的这一片土地,天空湛蓝,空气清新,充满宁静。两三个小时下来,周黎轩那张起初让她头晕眼花的脸,也不再显得那么碍眼了。她终于觉得他其实也不是很像江离城。

    “好。”陈子柚干脆的回答,不仅李由吃惊,连周黎轩都看起来有点意外。

    在被老夫人探照灯一般的眼神注视下超过五分钟后,陈子柚终于找到了恰当的时机提出自己该回家了。

    周黎轩倒真的不像在演戏,他唇色煞白,额角和手心的汗水已经湿透。

    陈子柚沉默地坐在副驾座上。方才他们把周黎轩弄上车,替他脱掉湿透的袜子,卷起湿透的裤腿,并且替他盖上毯子时,在一边帮忙的她清楚地发现了一个秘密。周黎轩的右脚,乍一看没什么特别,但如果细看的话,他的小脚趾向内微微地弯曲成一个小小的弧度。

    “李叔。”他客气地称呼,又朝她点一点头,“你好,小姐。”他很细心很刻意地去掉了她的姓,随后慢慢地从那梯子上下来。李由立即上前,边扶着他边叮嘱:“小心一些。”

    “我觉得吧,按你的个性,居然愿意到我这儿来受气,一定是想从我这儿了解到一些什么吧?不如我俩做个交换?你给我讲讲那个孩子的事情,我呢,可以给你讲一讲黎轩以前的事,或者其他你想知道的事。”

    陈子柚在一分钟前对这位老太太生出的那一丁点好感又消失了。

    陈子柚站在几米外,冷眼看清那个女子的天使容貌与魔鬼身材,美艳不可方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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