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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旧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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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不了其他的事情,至少可以决定一件事,那就是任何时候都不用他的钱。

    “我以为,以您的品味,不会对有着仇家血统的身体一而再地感兴趣的,那对您是一种辱没。”

    她如念经的圣徒一般一颗颗捏着自己手腕上的那串珠链,用力之大几乎要折断自己的指甲,但她脑中浮现的却不是经文,而是一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和景象。

    “我知道,正要去。”江离城起身整了整西装,在离开之前对秘书说,“找人把陈小姐安全送到家。”

    他居然没有骗她,连名字都没有欺骗。

    她得到的资料上写着,他携了神秘的巨资,在短短的几年内,创造了商业奇迹。他几乎不在公众面前露面,身份成谜,行踪成谜。表面上,他是大珠宝商,但实际上,在他的背后还有更强的势力与资金。比起珠宝,他更喜欢玩吞并与拆分游戏,将一家公司强行吞并,并不经营,而是拆得七零八落,然后分批卖掉。

    没想到那么容易就能见到江离城,大大地出乎她的意料。

    她立即明白,这是蓄意的打击,目标或许不在于利益,而在于她的外公。

    父母双亡的消息传来时,她竟然没有流泪。那种感觉就像看一部恐怖电影,当不知后面要发生什么时,因为有一万种可能,所以心中恐慌万分,提心吊胆,不能呼吸。待到那个结果真的到来时,反而吐出一口气:哦,原来是这样的。

    每一年,父母或者外公会过来看望她。

    所以她也知道,她曾经一度揣着的那个最微渺的希望,即,屋里的这人其实并不是那个人,也终于破灭了。

    隔了五六年的光阴,她居然对他的声音还有记忆。那一副可以当播音员的男性声线,虽然很经典很大众,但因为他的语调里总是透着一种冷淡的情绪,所以辩识度仍然很高。

    “而且,”江离城补充,“孙先生意气风发的这些年,得罪过的人应该不止我一个,落井下石是人的本性。还有那些被逼到无路可走的工人们,我相信他们一定会有比我更不文明的方式来对付你们俩。小姐,你还会天真地以为,只要我放过你外公,你们就可以平静地生活吗?何况,你会害几千个家庭陷入困境。”

    或许这只说明了一个问题,这个人现在早已胜券在握,料定外公绝无翻身的机会,所以他已经完全不介意身份暴露了。

    有细碎的声响,片刻,一张纸条别在一套钥匙里,从办公桌另一端滑过来,正停在她的面前:“一周时间足够你养好手上的伤,以及思考我的提议。下周五的晚上,我希望能在这幢公寓里见到你。”他的手指停留在通话键上,“一周时间,我不会有任何行动,我希望你也不要有,免得我们彼此不愉快。如果你一定要做一些小动作,那我祝愿你做得聪明又漂亮。”

    辉煌一时的家业如今已是百孔千疮,被政府反复调查,岌岌可危。被人压低股价,恶意收购。多年的创业元老,选择背弃公司,以求自保。三十年的基业,如今已是摇摇欲坠,随时将要崩塌。

    而那些足以决定外公生死的文件,果然已经失踪了。这才是她最害怕事情。

    陈子柚没有转弯抹角,以一种谦恭的姿态直截了当地说:“我想要五年前孙天德先生签字的那份土地转让协议原件。”

    陈子柚记起曾经读过的文章,中世纪最伟大的刽子手,可以将一个人行刑三天才折磨至死。杀人之于他而言,是一种高尚的行为艺术,而死人之于他,是作品。如果那人死得太快,那么这个作品就失败了。

    这些年来,她但愿可以忘记那天全部的细节,又怎会去努力记得自己说过什么。

    秘书无声地进来,在她面前放下一杯茶。

    在这个大时代的背景下暴富起来的人,总有一些不能见光的东西。她的外公也不例外。

    “你这是在开导我?这段话的意思是否可以概括为:怨怨相报何时了?真可惜,当年为什么没有人对尊敬的令外祖父孙先生进行这样一番心灵洗礼?否则我也可以省不少事。”

    上好的薄胎骨瓷,绘着精致的花朵图案。此刻那些美丽的缠绕的枝蔓都仿佛化作绳索,勒住她的脖子。

    罗马不是一日建成的,死猪也不是一天养成的。陈子柚用了很长时间,才修炼到今天这样。

    这些年来,她还是第一次这么用心关注自己的容颜与身段。

    陈子柚很佩服自己居然在这时候能够笑出来:“将要害那几千人陷入困境的难道是我而不是你?”

    江离城脸上又浮现出讥诮的笑:“你不试一下,怎知不管用?”

    江离城的容貌与当年并无太大改变,但气质却大不同。

    嘴里滑过一点腥甜,想来是唇已被自己咬破。她慢慢地不动声色地吮掉唇上的血,知这动作不合宜,但自己的血液的味道令她刚才慌乱的情绪迅速沉淀下来。

    “小姐,我是甲方,规则我说了算。要么接受我的条件,要么你请回。”

    她刻意地说出外公的名字,而没加称呼,是希望对面的先生能在心理上将她与外公的距离拉远一些,以便她有机会说明他。

    后来,她如愿地被家人送到国外,在一个祥和幽静的宗教气氛浓郁的知名女子学院里,慢慢地复原。

    岂料她试探地按照私家侦探给她提供的信息打过电话去,秘书两分钟后就给了她答复。她思索了几天才准备好的另几套方案完全没有机会用上。

    那时她总是挽起头发,她的发髻上总是插着一根簪子,有时是饰着珍珠的银簪,有时是造型古朴的玳瑁簪。那是她的特征之一。别人只当那是古色古香的装饰物,谁也没想到,那一枚枚簪子的前端,都被磨得尖尖。

    那个年代流行冷美人,越是这样没有温度的个性,在男生眼里越是神秘莫测,大家对她越发地好奇,追求者众,前浪扑后浪,一起死在沙滩上。

    院长是他们家的旧识,当初借着课题为名,已经给她省了不少钱。

    那时她的学业已经完成,在学校里谋了一份简单的职业。

    他离开时没看陈子柚一眼,陈子柚也没看他。

    她想起读书时的那些调查,即使是在观念更加开放的发达国家,被强迫的妇女都会为了不让自己的生活更加难堪而选择沉默,宁可让罪犯逍遥法外。何况她,并不是这样的情况,她完全是一味傻气地自投罗网,根本是自找,在这样的情况下,她怎么有脸去向家人诉苦?

    而她现在手上的那段像彩色玻璃一样的珠子,也曾经属于母亲。她戴了一辈子,从来没有离过她的手腕。一个月前,母亲去看她时,将这珠子送给了她,于是这成为母亲送给她的最后一份礼物。

    变化更大的是他的眼睛。那双眼睛虽然一直没有什么温度,但她再也不会将那一汪深不见底仿佛随时都要掀起狂风巨浪的海,错认作澄澈的湖水。

    而如今,他已然是站在食物链顶端的商人,一丝不苟的发型,看不见褶皱的衬衣与整齐笔挺的领带,闲适交叠的修长手指,以及唇角一抹若有似无的冷笑,都在证明着现在的他很成功,也很自信。

    “你策划了那么多年的计划,怎么可能这样轻易放弃?”陈子柚疑心他诡异态度的背后有新的阴谋。

    今天的陈子柚,她常常这样自我评价:用好听一点的词,叫作坚韧,用中性一点的词,叫作麻木,用难听一点的词,则叫作死猪不怕开水烫。

    “也许我正无聊得很,想找点有趣的节目。”江离城波澜不惊地说,表情又恢复成淡漠。

    “江先生,您比我更清楚,做到这种程度的人,没有谁是完全清白的,只是运气好坏而已。所以,”她直视着他的眼睛,尽量作出一副柔弱无助但又坦诚无畏的样子,不会让他产生逆反情绪,但也不至于大失自尊,但她心中忐忑不安,并不知下一句话应该怎样讲,既能打动他,又不会触怒他。

    所以,陈子柚家并不是他唯一的猎物,但却是被他玩得最狠的一家。对于其他公司,他乱刀斩乱麻,并不含糊。而对于她家的产业,他的目的早就不在于赚钱,而在于折磨。

    谈判开始之前,叙叙旧倒是个不错的主意。陈子柚抬头,努力地微笑:“人会变老的,尤其是女人。”她希望自己的幽默感能打动对面的人。

    江离城蓄在唇边那个笑容终于绽开。他的笑令他的面容柔和了几分,但他说话的内容让人更加心凉了几分。

    “你的意思是,要让令外公孙天德先生看着他的公司被人拆成一堆碎片,像处理废品一样卖掉;让他看着陪他奋斗了几十年的那些拖家带口的老家伙无处可归?难道你不认为,那会比让他去做牢更加难受?”

    “我没想到天德太不堪一击,把它彻底搞垮也没什么成就感,这游戏我玩腻了,换换口味也不错。” 江离城以一副看戏的表情看着她,“趁我还没改变主意,仔细考虑一下。”

    几个月的时间,外公在全力以赴,而她则如同死刑犯一样在等待。这些年,在她身上发生了这样多的事,她只学到了一件事,把一切往最坏的地方想,然后你就不会受到更大的打击,也不会更加失望。

    她的青春夭折于17岁那年夏天。自此以后,她对妆容、衣饰这些大多数女子最关心的东西,永远缺少了一份好奇心。

    秘书小姐笑容友善,称她早到了十分钟,而江总向来守时,此时屋内正有人在与他谈话。又亲切地请她喝茶,只是纵然她紧张到口干舌燥,也决不会碰那杯茶,她不知道那里面是否藏着阴谋。

    “我想我应该说,是法律不会放过你的外公,而不是我。违法者受处罚,这本是天经地义的事,不是吗?”江离城诚恳而耐心地说,态度就像大学辅导员。

    “这可怎么办,我一向最敬佩孝子孝女。”江离城的声音里带了戏谑,“可是我不做善事,我只做不赔本的交易。你用什么来换取你外公未来几年的自由?”

    她对着镜子看仔细,端庄肃穆到了诡异的境界,有一种接近哥特式的凄美感——只是她的短发稍稍破坏了这种感觉。

    搞影视的化妆师,一出手果然与普通化妆师不一样。她看起来就像几天几夜没睡好,面色苍白得近乎透明,眼睛幽黑深陷,而唇色艳红。

    坐在办公桌后宽大皮椅上的男人并没站起来迎客,但是十分客气地说:“请坐,陈小姐。”

    这也难怪,当年他只是一名学生,纵然背负着累累仇恨,又心思深沉似海,也仍未脱去干净的书卷气。

    每当她一次次理清这些原则与规则时,她都先自己笑上半天,明明就是那种身份,偏要给自己戴上几重光环,为自那立一尊殉道者的雕像,这算不是俗话说的又要当什么又要立什么的那种典型。

    外公药费的问题,没问出什么实质内容。院方拒绝透露关于捐款人的任何资料。

    但是从外表看,她又似乎从来没变化过。即使多年以前的那个夏天,她蒙住头流了一夜泪,醒来时也神色依然,跟家人说,昨夜看了一场悲伤的电影,过于投入了。

    为了避免被跟踪,陈子柚是打车去的江离城公司。而此刻,她表面平静,实则微微发抖地在他的办公室外等候。

    大概她这句话又一次取悦了那个此时对她们家拥有生死大权的人,他居然把面纸盒子从桌面推给她。陈子柚微愣一下,扯一张面纸拭去唇膏,唇上有撕痛感,低头看时,纸巾上的血比唇膏更多,原来她的唇一直在渗着血。

    男孩伤得不算太重,她刺出的两下,一下刺到了他的胳膊,另一下刺入他的肋骨间,但没有伤到内脏。

    “我遣散他们,合理而合法。而你,则本可避免他们陷身囹圄。包括你外公余生的自由。”江离城再度把这个她无力承受的罪名扣到她头上。

    陈子柚一度想,自己见到江离城时,面孔会因恐惧成绿色,或者因为愤懑而变成蓝色,但是当她朝明净如鉴的窗户看一眼时,发现自己看起来状态良好,并没那么差劲,她甚至还试着动了动唇角,以免过一会儿因面部肌肉过于僵硬而致使场面太狼狈。

    但是有一位家世不错,才貌俱佳的男同学一直留到了最后。这位全校著名的风流才子,几大校草之一,用了十二万分的耐心与热情,一步步接近她,慢慢地卸下她的心妨,几个月后,终于能够约她出来。

    “你要怎样才肯放过我外公?”陈子柚问,声音有点嘶哑。她一紧张就容易失声。

    她演技不够好,以至于在国外学校念书时只能充当美丽的背景,所以只能请专业人士来为她恶补。

    万事开头难。既然已经有人开了头,那么接下来的事情就容易多了。

    陈子柚安静地站在门口。屋里光线太好,以至于她一进屋就被明亮的光线映到眼睛,要立一会儿才能看清主人坐在哪里。

    她不懂经济,但还是很快搞清楚,有人想要毁掉外公一手创立的公司,而且手段完全合法,没有破绽。

    陈子柚已经做好了持久战的准备,甚至也准备好了直到最后的审判日那天才有可能见到江离城的面,甚至可能永远没机会再见到他。

    而且,在大局将定时,她终于见到了这条收购链最终端的那个名字,一个熟悉的名字:江离城。

    但是江离城说的没错,天德有近一半的一线员工追随了外公二十年,这些人,将大好的青春都奉献给了天德,天德对他们也很厚待,高薪高福利,事实上这已经是一个巨大的包袱。如果公司瓦解,这些人中的绝大多数势必要被遗弃,尴尬的年纪,沉重的负担,没有学历,没有新的技能,境况一定会很糟。

    陈子柚重新咬住受伤的唇,她知他说的每一句都是事实。这一切,的确会让外公比死更难受。之前她不提这种要求,是因为她根本就没想过。

    家人终于不得不相信,这个自小乖巧安静的女孩子,在精神方面有异于常人的地方。他们让她接受了很久的心理治疗,但是心理师们说:“陈小姐一切正常。”

    陈子柚盯着墙上的钟,那钟是无声的,但秒针每跳动一下,她的心也跟着颤一下。那扇门仍然紧紧关闭着,陈子柚想象不出当年那个看起来纯白透明,其实背后藏着黑色羽翼的年轻人如今的样子。

    父母出事后,她辞了职,收拾好全部的东西,回国。

    陈子柚对着镜子仔细地审视自己的装扮。

    或许是她的紧张取悦了对面那个男人,他的眼神似乎柔和了几分,口气也缓和下来:“原来你是有备而来,连我的家世都查清楚了,功课作得不错,看来你这些年有进步。”他屈尊地说。

    时间一久,他自己大概也渐渐了解,也不再去轻易碰触她的禁区。至于那些宝石,她倒是没有胆量当着他的面丢出去,索性默认为,那是主人施加给奴隶的精致的镣铐。

    度秒如年,每一秒钟都是煎熬。但她又希望时间就此可以停住,这样她就不必进那一扇门了。

    陈子柚要放弃那笔数目不小的费用。

    “我很遗憾在孙先生年富力强的时候能力不足,无法与他对抗。”江离城又露出似有似无的笑意,将身体向前倾了倾,“至于你,陈小姐,我虽然不是好人,但做事尽量讲公平。既然多年前我已经从你那里预支过,那么按照规则,你,以及你名下的任何东西,我都不会动。那些记在你名下的股票,我也会让人按正常的价位折现给你,你可以继续保持现在的生活。”

    倘若她是一个男人,她也会为如今自己的这副模样感到很得意,很释然,甚至会有一点惭愧。

    “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小姐,这话曾经是你讲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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