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8 但愿不要再见

亲切，她手里的钥匙叮当作响，时不时地回头安慰两句。千叶脚步沉重，每走过一间紧闭的病房大门，她的心就会抽搐一下，直到护士小姐终于停了下来。

    千叶没有太过激动，或许太多的伤心都已经耗光了，听到Ivan的解释，她只是用一种比哭好看不到哪儿去的表情撇嘴笑：“你不是说他不爱我？”

    Don't want awake find you ain't here by my side

    梦是会醒的。

    她不停地颤抖：“为什么？你是在讲笑话吗？两天前你告诉我他不爱我，现在你又说他爱我？”

    她站在门前踌躇不决，门侧的玻璃橱窗后有片阴影晃了下，在她下意识想转身而逃前，门前屋檐下的风铃已经清脆地响起。

    “喂！”萧骁不耐烦地吼，“你听到没啊，别装傻……”

    Don't cry, can't cry, I won't cry.

    灰姑娘，辛蒂瑞拉，一个同样没有妈妈的童话女主角。

    “谢谢。”

    清晨仍在发抖，他双手的十指紧紧绞在一起，似乎在极力克制什么，他始终没有抬起头来看任何人一眼，但也没有停止身体的颤栗，就这样过去一分多钟，突然从他的喉咙里发出一声悲鸣。

    他绞在一起的十指松开，慢慢攀上她的胳膊，紧紧抓住她的衣袖。他不再颤栗，汗水打湿的刘海贴在了前额，他哑着声说：“对不起，我爱你。”

    一路上，车里的气氛格外沉静压抑，金女士表情严肃，神情专注地开着车。千叶只觉得脑袋昏沉沉的，刚刚哭过的眼睛又红又肿。

    “进来吧。”Ivan推开门，侧身示意她进来。

    清晨没有动，身体的任何一个部位都没有晃动一丝一毫，他靠窗坐着，头颅微低，发丝轻垂，安静地看着自己的手指。

    千叶适时地把一叠厚厚的人民币递了过去，面对着萧骁有些困惑的眼神，她淡然地笑道：“这是之前我跟凌向韬借的钱，十万块，现在连本带利还清，你帮他收好吧。”

    但愿不要再见！

    那天伤心欲绝的千叶只是哭着说：“你回英国吧，好好治病，国外的环境比国内宽容……”

    金女士的中文措词非常英语化，辞藻不华丽、不生动，一字一句都像是从英语词汇中直板生硬地抠下来的，但也正是因为这些毫不修饰的词语，正面直接的像枝犀利的箭，深深地扎进千叶的心房里。她试图要把箭镞拔|出|来，却发现箭矢上的倒刺会将心上的血肉生生扯下一大片来。

    这就是清晨，王子般的清晨！

    Don't want awake find you ain't here by my side.

    “有什么办法可以见到清晨？”她靠在床枕上，头微微扬起，削尖的下巴，雪白的颈。

    Ivan点了支烟，慢悠悠地吐气：“我刚从市公安局出来，想尽了一切办法，托了所有人情去疏通，但还是没能挽回这样的结局。凌家在Ｈ市到底有多大的影响力，我有所耳闻，今天总算见识到了。千叶，这事算清晨咎由自取，我没打算再让你搅进来，你把孩子打掉的时候，我相信你就已经决定和清晨分手了。你的决定，我会尊重，不管清晨有多不甘心，有多愤怒狂躁，这些都是他个人的事，和你无关了……你说你想见他？可是你求我没用，清晨现在在庆宁，又是公安局强行拘留羁押进去的，你现在根本见不到他。”

    “几点了？”天亮了，她不清楚自己昏睡了多久，但显然，这已经又是新的一天。被褥下的她套着一件干净的睡衣，男式的，袖口很长，完全遮盖住了她的手指。

    Be with you I just close my eyes.

    “到……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

    关于她的爱情，她的初恋，在这个冬季，开始，在这个冬季，结束。

    她的脸面向他，可是双眼的焦点并没有落在他身上，她眼里没有他，他知道。

    同样的不说话，只是哭。

    她，也曾有过这样不切实际的梦想，可是现实让她早早地明白，与其不切实际地做梦，不如着眼眼前。

    庆宁医院，Ｈ市定点挂牌的精神病医院。

    解铃还须系铃人，Ivan最终答应让金女士把千叶接来谈这个话题，其实还是希望她能出面劝凌向韬息事宁人。

    下午三点半，天转阴。庆宁医院的内部设置和环境都很不错，乍看除了略微安静点儿，和普通医院并没有太大的差别，只是住院部的每个房间都安装有不锈钢的防盗窗，从一层到六层，每一间都是。

    这不是她的母语，但这是清晨的母语。

    她想，她其实是很自私的。

    “什么时候的飞机？”

    萧骁的眉头皱得更紧，跟着骂了句：“靠，真不知道谁猫尿灌多了……”然后他看着烂醉如泥的凌向韬，足足愣了半分钟之多，才转过身来对千叶说：“你也听见他刚才说什么了？你就真的没感觉？”

    她早已不是孩子。

    她抱着他，轻拍着他的背，一下又一下，轻轻拍着。

    So long the day you are always on my mind.

    萧骁这人的脾气远不如他外表那样文质彬彬，千叶对他没什么好印象，所以也懒得跟他纠缠，淡淡地说了句：“再见。”便打算走人。

    “我是真的不喜欢你！”她继续重复一遍，“也许你认为我这么武断地给你下这样的结论很不公平，但是……Adrian真的不适合再动情了，他已经被你们这样的女孩子伤得心都碎了。他是个很温柔很懂礼貌的好孩子，只是涉及到感情，他就会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他很可怜……没人愿意生病，是吧，苏小姐？”

    很多年以后，当父亲冰冷的尸体被人扛回家，妈妈抱着她恸哭不止的时候，她心里除了难过之外竟还有一种解脱。

    “我不喜欢你！”路程过半的时候，缄默的金女士突然石破天惊地迸出这么一句，惊醒了昏沉的千叶。

    等不等……

    他有些眼晕，差点儿无法集中注意力。

    可惜没有如果。

    “嗨，嗨，伊清晨！抬起头，看看谁来了，你认不认识啊？”护士毫不厌烦地重复提醒。

    没有解药，因为解药本身就是毒药！

    童年是稚气的、天真的，也是可笑的，那段时间她甚至幻想着爸爸赶紧帮她找个坏心眼的后妈，然后自己就能变成灰姑娘。

    进门前Ivan并没有注意到千叶的样子，帮她开门后也一直背对着她，这时猛然转身看清她的脸色后，一向肃冷的眸底也忍不住闪过一丝惊愕与不忍。

    千叶沉默不语。

    “那我下楼等你。”也许是坐得太久，腿有些发麻，他居然没能一下子站起来，在千叶略带诧异的询问眼神下，他苦笑一下，喊了声“千叶。”

    Coffee, cigarettes, not my style.

    如同牢房一样。

    “什么感觉？”

    Kiss me, goodbye, gone too soon

    他近视的度数并不太深，不戴眼镜其实也能看清东西，但他却早已习惯透过镜片去看人。

    But in my dreams never try to hold you tight.

    她想替自己解释两句，却发现自己无言以对。

    睡衣上有股清新的洗衣粉的味道，掀开被角的同时，她低头看着好一阵儿沉默。

    记忆在倒带，她慢慢想起昏厥前发生的一幕。温热的水滑入干涩的喉咙，热辣辣的是一种难言的痛。喉咙被温水湿润后舒服了许多，她捧着杯子环顾四周，房间里的布置有些眼熟，窗前的白色纱帘遮挡不住灿烂明媚的阳光，细小的尘埃在晨光中不停地飞舞。

    庆宁医院，她没去过，但却不能说没听说过。在这个城市待了四年多，庆宁医院是一家病人光顾最少，却最常被人挂在嘴上的医院。千叶对于本地方言稍许懂得些，其中有句经典的骂人话就是有关庆宁医院的——你是不是该到庆宁医院去瞧瞧？你是不是刚从庆宁医院跑出来？

    她觉得颓然，悲凉后浓重的无奈，以及可笑。

    So far alway I can hardly make you mine.

    “你等不等？”

    千叶勉强笑了下，试图用笑容来掩盖自己内心的委屈和慌乱：“我想，有些事电话里说不清楚，必须得面对的东西我怎么都逃不掉。”

    都是骗人的。

    他在哭，她也在哭。

    “你别恨他……他费尽心思地偷换掉你服用的避孕药，只是不知道怎么去爱你，他想要和你在一起，以为有个孩子就可以……”

    他还是他，眉眼棱角分明还是那个在枕畔会逗她笑、会吻她的男人，可为什么他会哭得那么伤心？这也是病吗？真的是因为生病的折磨吗？

    这个王子，真的是来自火星的。她走不进他的世界，如同他永远也走不进她的世界。

    “为什么会惊动警方？你很聪明的，清晨病情正处于不稳定状态，任何不善的言辞都会成为引发他情绪失控的导火索，他为了你自杀，逃出医院，连续几天几夜长途往返奔波，身体的支撑早就到了极限。凌向韬选在这个时候告诉他你怀孕流产的消息，简直就是要了他的命。苏千叶，我真的不知道你爱不爱清晨，但我能很明白地告诉你，清晨爱你，爱逾性命。”

    千叶辞职前请凌向韬吃了顿饭，那是她一直欠下的人情。那一次，还是在那个火锅店，凌向韬喝了一斤多白酒，硬是把自己给灌醉了，萧骁开车过来的时候，凌向韬的胳膊塔在千叶的肩膀上，站在火锅店的大门口又唱又笑。

    “坐会儿吧。”他很想狠下心来用更漠然的态度对待她，可是看到她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心里打算的和他实际做出来的事却压根儿协调不到一块儿去，连他自己都察觉到了自己语气里有多么的无力和怜惜：“你也该多注意自己的身体，毕竟你才做过手术……”

    “靠！”他一脚踹在车轮胎上，“真是犯贱！”

    她曾经幻想成为灰姑娘，但她却比任何人都明白那些不过是虚假不可靠的幻想罢了。

    他没接话，千叶却已喃喃地自问自答：“是不是得去跟凌向韬求求情？能不能告诉我，昨天发生了什么事？清晨回来了，为什么会被关到庆宁医院？”

    从千叶发出第一声抽泣开始，清晨便有了细微的反应。他的肩膀开始发颤，然后颤栗不止，越来越强烈。护士小姐敏感地退后一大步，紧跟着的两名护工一左一右站到两边，将他夹在了当中，看那架势只要他的反应一有不对劲，他们便会猛虎扑食般地扑过去。

    Ivan蹙眉，露出一副不赞同的表情，但最终面对她强撑的倔强，他唯有无奈喟叹：“你会等我……们回来吗？”

    就在护士终于露出不耐的神情、准备去拉响值班铃时，一道影子飞扑过来，在护工们还没来得及反应前，千叶已经牢牢地抱住了清晨。

    她不作声的时候并不代表她认同了他的观点，哪怕她嘴上说自己错了，也许心里不会这么想，但她不会去承认这个错误。

    千叶虽然从没有和这些官场上的人打过交道，但她脑子不笨，要说在这件事里头凌向韬没有任何参与，那是不可能的。

    书里有个长得很漂亮的白雪公主，千叶原本很喜欢她，讨厌那个坏心眼的王后。那时候她才略微记事，记忆里充斥的全部都是酗酒烂醉的爸爸对妈妈挥拳相向的恐怖镜头。有次她看着童话书很幼稚地问幼儿园守门的老爷爷，如果有一天爸爸把妈妈打死了，是不是她就会变成白雪公主？

    When I wake up hope you were here by my side...

    千叶低垂的眼睑哆嗦了下，眼睫凌乱地抖动着。

    晚上七点多，开车来接人的居然是那个仅有数面之缘的金女士。

    Da....Ha...

    她以为自己很坚强，但是坐上回家乡的火车，经过某个不知名的小站时，听到站台的喇叭里飘出那个熟悉的旋律时，眼泪终于还是止不住崩溃了。

    “他爱你，他是……”

    千叶笑着回答：“亲兄弟还得明算账呢，我可是学会计的，哪怕一块钱，借的就是借的，总要还的。还有我也要离开H市了，希望以后有缘再见吧。”

    “不会。”

    于是千叶喜欢上了灰姑娘。

    胸闷，眩晕，眼前金星乱闪，然后……她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格格不入的文化差异啊。

    她把钱扔进车窗，砸在了凌向韬身上，翻滚着掉到座位下，喝得烂醉的凌向韬估计被砸痛了，不知道哪很神经错乱了，嘀咕着翻侧身来：“等……等我……”

    她不漂亮，他甚至没法说清楚，就是这么一个青涩的、缺乏女人味的、毫无风韵和气质的女孩子，到底是哪里吸引人了。

    所以，无解。

    随着钥匙的扭转，房门应声而开，护士和气的声音先一步飘了进去：“嗳，伊清晨，今天精神怎么样？中午有没有睡一会儿？”

    她其实是个骄傲到骨子里带着冷漠疏离的人，也许她自己都没有完全意识到这一点。清晨栽在她手里，可以说真的中了不可救药的毒。

    Ivan给千叶的银行账户划了八十万，直到千叶辞职回到T市，有天她身上现金用光去银行取钱时才发现自己的户头多了这么一笔巨款。

    But in my dreams never try to hold you tight.

    她悲哀地想着，心头再次牵扯得发疼，赶在湿润的眼眶彻底模糊之前，匆匆翻了翻本子，发现里面居然写满了密密麻麻的英文，一本二百多页的簿子，居然已经用去了一大半。

    “喝水。”在千叶睁眼又保持呆滞表情半分钟后，Ivan终于开口，仍是一贯命令的口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