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下）

    看着我的表情，他温言说，“没关系，有分歧是正常的。”

    他仿佛知道我在想什么。

    这是意料之内的，我也无法为此而自得，倒有一种小把戏被人看在眼里的尴尬。

    然而纪远尧对我表达了赞许，换句话说，也就是默许了我对苏雯的回击。

    在我看他的时候，他目不转睛看画，忽然意识到什么似的，把目光转向我。

    从纪远尧的话里，感觉他关注穆彦的动向胜过程奕，这让我略感意外，本以为他会想知道更多程奕的工作状况，尤其程奕与总部的联络往来……但在我说着这些的时候，他只是点了点头。包括今天程奕与穆彦在媒体与资金计划追加上的分歧，他听了也只是笑笑。

    老板做一切事都不需要从情理上寻求解释，只有正误而已。

    既然他这样说了，我也不能再多话，只好把隐隐忧虑按下去。

    “怕护士催你回房间？”我笑，头发被风吹到眼前，丝丝纷乱，“进去吧，外面风大。”

    “谢谢。”他又说谢谢，几乎成了他的口头禅，旁人对我说的谢谢，远没有我的老板说得多。

    “我还以为是护士……”他望着我，深邃目光被阳光照得异样明净。

    我没话说，只有心服。

    “真的。”他笑着强调，好像以为我不相信。

    我看着纪远尧温文淡泊神态，压下心里异样滋味，暗自自嘲一笑，不再去想这念头——多想多恼，想也没有用，这只是事实罢了——他是我的老板，这是最大的事实。

    猜想此刻他的怅然表情是关于什么，关于谁，这念头让我感觉到阳光的刺目。

    “我来。”我抢在他之前拾起了画纸。

    纪远尧摇头，“没有这份闲情，早就荒废了。”

    或许只在这时候，能见到他未经修饰的表情。

    “阳光，这么好的阳光，为什么要待在房间里？”

    “画得好好的，为什么撕了？”

    我了然，另有疑惑刚从心底冒出头，就听他平静地说，“都过世很久了。”

    到底是主帅的风度。

    他站起身，拿了我的杯子要去倒水，听见我问，就走到身边来看。

    穆彦和程奕都会向他汇报，从不同角度提供意见给他，而从我这里，所见所涉层面都浅窄而直观，但纪远尧似乎仍有兴趣，想知道我的所见所想。

    纪远尧更关注的是穆彦大手笔笼络媒体，以及媒体对此的反应。

    母亲可以一直坚持自己的艺术追求，不妥协，不媚俗，享有如今的赞誉，但那是因为她背后站着我父亲，使她有不妥协的底气。

    他去拿了其他的画作来给我看，都是在医院里这些日子画的，竟有十几张，可见兴致之浓。

    这是多么熟悉的场面，叶静和苏雯之间中断的弈局，现在重新摆上来了。

    我抱着花束站住，从他身后，看他又直又长的手指握着画笔，在雪白纸上沙沙勾勒，给一个老人的侧影加上细部阴影，使那画上相扶相携的一对老人越发生动传神。

    “这是我家。”他微笑，俯下身来，手指着画上，“小时候，我就住在这院子里，常坐在门前台阶上等大人买好吃的回来。”

    纪远尧的养父，说出这样一番话，世事彻悟的犀利之下，有多少掩不住的苍凉。

    他不需我有所反应，也不必听到什么礼节性的套话，拿起椅子上的花束，把椅子拖到我身边，微微一笑，“坐下聊，我去再搬一张椅子来。”

    靠着露台栏杆，我看着纪远尧走进房间，白色长衬衣下的身影笼在窗外照进的一缕光线里，蓦然有种在看黑白老电影的错觉，舍不得那人从旧胶片里回来，回到烟火熏腾的市井间，回到匆匆碌碌的时光里，只想这样一直看下去，该有多好。

    越来越觉得纪远尧心思如海，和这样的人说话，总有被溺窒的幻觉。

    肩头被他轻轻一按，我抬头，看见他眼里的笑意被阳光映出点点光斑。

    美好的午后时光，我坐在花香萦绕的露台上，和上司交谈着关于工作的话题。

    “唉。”我叹息，“总是在拆，大城市小城市，一个个都像暴发户。”

    我收回飘远的思绪和目光，却见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我。

    “是吗，之前有那么糟糕？”他皱眉，摸了摸自己下巴，“昨天穆彦来也是这么说，早知道住院一次还有养颜的效果，我该早点住进来。”

    “我去吧。”我站起身来。

    他眯起眼睛看天空，笑容里融进阳光的澄灿，与以往判若两人。

    看着这样的纪远尧，除了跟着他仰望明亮天空，我做不来别的。

    纪远尧面带微笑地听着，什么也不说，只有淡淡一句，“这是难免的。”

    画还搁在膝头，我问，“那院子，现在还在吗？”

    纪远尧望着那对老人，出神了好一阵，伸手揭起画纸，“嗤”一声撕下来。

    他静了一下，微笑说，“我最早的理想，是当个画家。”

    太难得看见他开怀大笑的样子，我莫名感动欣喜，傻傻的跟着笑。

    “看不到什么？”

    看得出他画上功底，像是一早就有扎实基础的，我试着问，“是不喜欢画了？”

    只有一张与众不同——窄巷子里的石板路，延伸向大门半掩的院落，茂密高大的树从院子里长出，张开茂密枝叶，伸出墙头，墙面的阴影深深浅浅，条条是时间的痕迹。这像是北方小城里典型的民居，是这里没有的建筑。

    “怎么突然发呆了？”他轻声问。

    再再早一些，对于纪远尧，我是有些怕的，见着他远远来了，只会低下目光问一声好；然后发现他并不是那么遥不可及的人，与之相处如沐春风，被包容、被指引的感觉令人依赖。

    哪里是真的自得。

    顺着他抬起的目光看去，露台外草坪茵茵，树荫下有白色木条椅子，一对银发老人并肩坐着，静静晒着太阳，彼此并不言语，属于他们的时光静止在此刻，又似乎鲜活在别处。

    我叹气，无话可说，只余神往羡慕。

    “我尊重养父的意愿，他希望我放弃画画，学一门实际的本事，去国外学。”纪远尧平静地开口，“用他的话说，时代变了，才华和学识不能使人生存。”

    “有吗？”我下意识避开他目光，看向露台外面草坪，“看，你的模特要走了，画还没完成呢。”就在说话的时候，那对长椅上的老人起身离开了，相扶相携的两个背影朝小径深处走去。纪远尧笑笑，“画了也是有形无神，不如不画。”

    “为什么你没选择学画？”我好奇，他这样的人，不像会轻易放弃自己的目标，认定的方向定会执拗地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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