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下）

    到了MAYA医院，一走进去，就听见小舒医生的声音。

    穆彦不出声了。

    这个观点如果是在以往听到，我会不以为然地认为太低估了人的操守。

    我诧异地推开住院室的门，赫然看见穆小狗拖着三条腿，正满地乱爬，另一条封上石膏的后腿硬邦邦拖着，随着它爬动，敲在地上嗒嗒直响……就这副残样，它竟然还一拐一拐爬得飞快，让小舒医生在后面跟着追。

    一个聪明人做了她认为聪明讨好的事，却落得如此下场。

    “臭狗，不要乱爬，你给我安分点！天呐，你还爬！”

    没什么是绝对不可能，只要利益与诱惑的分量足够。

    也许是这怜恤的目光蛊惑了我，让我无法将面前这个人单纯视为老板。

    很久之后，我仍会常常想起在这间餐厅，纪远尧说过的这一番话，仍会想起任亚丽这个名字——假如一早知道她的“心计”导致的结果，她还会不会做同样的选择。

    他完全没有必要将内里因由说给一个小秘书听，但是他说了，似乎为了让我听懂，还加以解释……我听得越明白，越不安，既希望什么也不知道，离这一锅滚滚煮沸的水越远越好，又不想继续埋头做鸵鸟，死在谁手里都不知道。

    “你指谁跟了我？”他问得很正经。

    这些人，到底图的什么。

    我难以置信，“你不会没养过狗吧？”

    纪远尧笑了。

    “也就狗喜欢，人不喜欢。”他顺着我的话自嘲，懒洋洋瞄了我一眼。

    强忍下来的情绪，让我心里火烧火燎，脸上依然只能风平浪静。

    穆小悦的腿伤恢复得不错，动物的生存能力比人强多了，按小舒医生的意见已经不用住院，可以带回去慢慢休养，每天关在小小的笼子里也很可怜。

    这场面滑稽得无法形容。

    “那以后真跟了你，你忙起来，就不顾人家死活？”我还是不放过嘴上呛他。

    说心灰意冷有点夸张，我还没有心灰意冷的资格，只不过在巨兽们你争我夺的厮杀中，看不到前方等待我的是什么，也不知有什么值得奔跑追逐。

    “这也只不过是工作。”纪远尧好像看透我心思，用一种穿透般的目光看着我，我竟在其中读出一丝怜恤意味。

    穿过长长走廊，回到座位，我面朝身后玻璃墙外阳光灿烂的城市上空，深呼吸。

    不知是不是听懂要带它回新家，穆小狗呜呜地爬到穆彦脚上，两个前爪抱住他鞋子，小模样可怜巴巴的，让人无法拒绝。

    到了我手里，多亏纪远尧耐心好又肯教，让我一点点开始理顺，总算进入状况。

    我被噎住半天说不出话，看着对自己未知命运完全无觉的穆小悦，油然而生同情。

    这份庆幸没能维持两天。

    原来早在研发主管被正信挖走之前，她已经有所觉察，那个人同她一样，都是公司老臣子，同是从总部空降，在纪远尧手下同样不被重用，日常私交相当不错。那人早在一个多月前就流露过对公司和纪远尧不满的情绪，私下向任亚丽吐露说，他在纪远尧手下迟早待不下去。作为人事部经理，任亚丽没有将这些问题如实反馈给纪远尧，没有做出正面的疏通，而是迅速将这个动向反映给Amanda，作为纪远尧领导有误、导致团队离心的一个证明。

    我一愣之下反应过来，两耳发烫，哭笑不得，“喂，不能这么孔雀开屏吧……”

    除了我，另一个主管就是以往被苏雯怎么也看不顺眼，一直混得灰头土脸的赵丹丹。

    不能。

    由她接替任亚丽发出的人事任免通告，像冰雹一样砸晕了很多人。

    我坐上车，不提狗狗还好，提起可怜的穆小狗我就没好气，“你还记得看狗啊，这几天我倒是常去看它，它主人却一次面都没露，真不知道是谁领养的狗。”

    但她没有这样做，看起来，她非常乐于让这个自视甚高的嫡系老臣，做第一个揭竿而起的“功臣”，向纪远尧发难。

    “工作不是恋爱，不是用来喜欢。”他微微笑着说。

    重要技术层面的员工，按理早该及时续签合同，把人稳住，这一点任亚丽十分清楚。

    我从包里取了洁面湿巾递给他，叹口气说，“看吧，人长太帅，狗都喜欢。”

    连走过来的小舒医生都听出这话里味道，朝我挤挤眼睛笑。

    我抬头看天，觉得天蓝，低头看路……路边一辆眼熟的车子不声不响滑过来，车里的人伸出手来，朝我勾了勾，从驾驶座上探头看我一眼，“去医院看狗，顺路捎上你？”

    这样苏雯就要分出一半精力重新整顿人事部，以往行政部的实权被她抓在手里，尽量亲力亲为，唯恐被谁冒出头来，现在她不用有这个担心了。行政人事一手掌握，已经等同于行政总监权限，她离这个期望已久的职位，只差一个名正言顺。

    我装作没听懂，心里甜酸滋味混杂，什么感觉都变得似是而非。

    如果我没做纪远尧的秘书，难免和赵丹丹有得一争，但现在我庆幸自己可以远远站开。

    为了穆小悦这一条小命着想，我不得不跟去他家。

    我不忍心看他这样笑，这笑容太寂寥，比冷漠更令人心疼。

    任亚丽的倒下，成就了苏雯的崛起，她是最大受益人。

    离开苏雯办公室，经过赵丹丹座位，她对我心领神会地微笑，看来早知苏雯的安排。

    “你不知道我这几天忙成什么样了？”他白我一眼。

    可那研发主管年龄已大，或许根本不想再混下去，到正信完成项目就拿钱走人，毕竟正信这种公司，是不会真正给他撑腰的。可是任亚丽不一样，她正在职业道路的关键期，这么一个跟头栽下去，想想都替她摔得疼。

    我无言点头，不能多嘴，什么也不能问，只带着一副耳朵仔细听好。

    纪远尧得知研发主管不顾公司约束条款突然离职，自然产生怀疑，但真正把任亚丽整个卖给纪远尧的，正是之前一直在静观其变的Amanda——她把自己培养的人安置在各地分公司，随时关注着每个“封疆大吏”的一举一动，忠实为公司服务，受邱景国知遇之恩，追随邱景国已多年，地位牢不可破。

    接下来的几天，整个公司也同样处于火烧火燎之中，我们对正信的反击策略已悄然开始部署，人事动荡带来的不安，却还在群体中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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