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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记 背水一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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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见那熟悉又陌生的女子静静站在门边,黑呢长大衣和黑呢帽子将她从头到脚裹在神秘的黑色里,连脸上也覆着黑色面网,腮边缀着颗细小的血红宝石,闪耀着血泪似的艳烈。那一点殷红流转,光华却刺痛念乔的眼睛。

    当日为了隐秘稳妥,秦爷动用一切手段,将她的过往痕迹抹杀得干干净净,仿佛世间从未有过沈念卿此人。唯一能证明她存在过的证据,只是念乔的存在。她是最重要的杀手锏,除了秦爷自己,再无人知道她的底细,连裴五与二贝勒也不明究竟。以秦爷的手段,原本连念乔也要一并抹杀,但留下念乔却是云漪和他交易的第一条件。于是秦爷妥协,为她造出一个全新的身份,有根有底,连许铮也曾信以为真。如今秦爷不在了,她的秘密也随他永沉地底。

    此刻薛晋铭想通这一点,为时已晚了。二人四目相对,霍仲亨一扫方才的轻藐怠慢,眼里甚至流露欣赏之色,却令薛晋铭后背霎时汗湿——他已知道了他的底牌,而他尚不知道这人手里藏了什么杀招!虽然赵主任已是霍仲亨的人,可他空有一个虚衔,余下八名委员却是大半已被笼络。孰胜孰败,倒也还未可知。薛晋铭掌心虽已汗湿,风度却分毫不减,傲然朝霍仲亨回以针锋相对的一笑。

    地下室的窗户只有一半露在地面,透进昏暗光线。储物间临时改做的囚室里,有着熟悉的香樟木味道。念乔蜷缩在简陋的木板床上,尽力蜷紧身子仍觉得冷。隐约的樟木香气令她想起从前住在小巷阁楼的时候,姐姐总是在潮湿的屋角和柜底放上香樟木片。念乔将脸埋进被子里,闷头不愿再想,眼前却总晃过姐姐的笑脸,仿佛觉得她就站在旁边笑吟吟看着自己。

    她对不起她吗?念乔怔怔回头看向姐姐,想回答却不知从何说起,却听她低声说,“对不起,念乔,这一次我不能再照顾你。这世上仍有比你我生死更要紧的事,从前我做错过,如今不能再错。”念乔愕然张口,来不及说话,念卿已经起身退到门口,朝她微微一笑,“记得,如果有机会活下去,任何时候都不要放弃。”

    一个个质问抛出,所有的疑点都目标鲜明地指向云漪背后主使之人。

    这个问题,永远没有人知道答案。

    她的目光令他心里又是喜悦又是难过,分不清是什么滋味。他避开她目光,小心地问,“不想睡吗?”云漪摇头莞尔,“不睡,以后有的是时间慢慢睡。”这话令薛晋铭眉头一皱,心里蓦然掠过阴霾。然而云漪神色如常,目光澄明,反倒令他无言以对。两人各自沉默下去,约莫半小时后,车子缓缓驶入一条偏僻的林荫道,停在一栋宏伟的欧式圆顶大楼背后。

    黑色座车在一前一后两部车子护卫下,缓缓驶出半山寓所,朝城中而去。云漪一路上缄默不语,薛晋铭看她眼里有淡淡红丝,便揽她靠在自己肩头,柔声说:“小睡一会儿吧。”

    “何人指使你发出此信?”

    众目睽睽之下,赵主任铁青了脸色问道:“你先后接近政府要员,也是出自秦九的指使?”

    聪明如云漪,到底懂得审时度势,选择对自己最有利的方向,适时投向真正的强者。薛晋铭笑了,以胜者姿态朝霍仲亨慷慨一笑,尽显赢家风度。至此胜负已分,生平快意,莫过扬眉雪耻之时。方继侥终于不再擦汗,笑眯眯只等看霍仲亨一败涂地。

    “还在生我的气?”念卿走到床前,伸手抚她头发,却被她扭头躲过。念卿僵了一下,依然替她抚平蓬乱的鬓发。念乔负气推开姐姐的手,闷头不吭声,却觉背后一暖,竟被念卿张臂抱住。她将她抱得那么紧,令她再也挣扎不了。念乔被她奇突的举动弄得很不自在,“你干什么,不要抱着我,我又不是小孩子!”念卿不放手,也不说话,越发令念乔心烦起来,“你有话就说啊!”念卿终于开了口,却是莫名的一句“对不起”。

    话音未落,薛晋铭悔意顿生,刹那间知道不妙——证人二字从他口中一出,对面的霍仲亨眼神态度立时变了,先前闲散态度犹在,一双眼里却是锋芒毕露,恰似出鞘之剑,捕猎之鹰。庭下已炸了锅,官场中人何等敏锐,顿时知道将有大变故发生。尤以方继侥最是紧张亢奋,恨不得站起来替薛晋铭说话。然而高手过招,进退只在刹那动念——薛晋铭已明白,他错失了先机,看错了霍仲亨。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警备厅已查实,秦九亦非此人本名,其旧姓宁古塔,改汉姓为刘,本名刘忠,世代为前清御前侍卫。云漪既承认为秦九效命,便是承认了与前清余孽有勾结。而众所周知,她曾先后是薛晋铭与霍仲亨的情妇,更是经薛晋铭而与霍仲亨相识。如今她身份暴露,连带着薛晋铭与霍仲亨也难以洗脱嫌疑,难免不是一丘之貉。

    质询会的流程并不复杂,形式却相当烦琐。委员们事前已经就重大问题和相应官员做出调查问询,厚厚的报告书就摆在面前,今日这阵仗显然是有备而来。八名调查会委员分属于内阁两派,针锋相对,各怀鬼胎。薛晋铭身为警备厅长,负有直接责任,第一个接受质询。率先发问的委员态度尖锐,摆出了六项证据,直指薛晋铭渎职。然而紧跟着,便有别的委员明为质疑,暗中将问题焦点引开。待八名委员先后提问完毕,薛晋铭从容起身,针对各项质疑一一作答。他风度无瑕,言辞谨雅,态度温和坦诚,一番侃侃对答下来,饶是对立派别的委员也难对他萌生恶感。薛晋铭含笑扫视众人,见火候已差不多了,便低咳一声,正待抛出反客为主的一击,却听赵主任开了口,“薛厅长,我这里尚有一点疑窦。”

    赵主任当庭公示了薛晋铭提供的证物,正是当日云漪写给程以哲揭发李孟元勾结日本商人的密函,也是诽谤政府案的消息来源。

    “是我写的。”云漪一口承认。

    淡蓝色药剂被抽进针管,针头扎入苍白皮肤下纤细的青色血管,将药剂缓缓推注进去。云漪被薛晋铭揽在臂弯,温顺地伸出手,任由医师摆布。薛晋铭揽紧她,皱眉对医师说:“轻一些。”医师拔出针头,将棉团压在云漪手背,仔细看了看时间,“现在是九点十三分,药效将在十点十分至十五分发作。”薛晋铭点头,“很好,你陪着云小姐,务必照顾好她。”

    “失踪嫌犯程以哲,是以诽谤政府、造谣滋事的罪名被捕,但迟迟未予定罪,薛厅长给出的解释是可能牵涉有幕后主谋。”赵主任面无表情地翻开一叠卷宗,“此案到此便搁置下去,不曾继续调查,薛厅长既然怀疑幕后有人主使,为什么又不予追究?”

    所有人都静了下来,因这一笑,忘了明枪暗剑,只觉芳华流倩。

    庭上人声尽敛,底下暗流汹涌,各自心头惊涛万丈,而壁上挂钟已指向预计的时刻。一切都在计划之中,时间拿捏得恰到好处,薛晋铭朝霍仲亨颔首微笑,终于送出最后一击。

    所有人都在看她,薛晋铭在看,霍仲亨也在看。这一身黑衣黑裙,看在旁人眼里是冷艳,是庄严,看在霍仲亨眼里却是别样的牵动。惊鸿一瞥的初见,黑袍下的修女,一切犹在眼前,此时恍然想来,当真是只若初见!

    所有人的目光皆转向了霍薛二人,饶是赵主任刻意模糊其辞,人人心头却已是雪亮。座中薛霍二人却都是面无表情,视众人目光若无物。云漪沉默了片刻,先前低缓的语声更见微弱,“秦九曾借我笼络警备厅长薛晋铭,薛晋铭随即将我转送旁人,与秦九并无瓜葛。”

    赵主任此言一出,显然将矛头直指霍仲亨。方继侥大喜过望,心中暗呼侥幸,然而薛晋铭的面色却越发凝重起来。庭上诸人一时面面相觑,不知这赵主任究竟站在哪一头,这葫芦里卖的又是什么药。底下窃窃人声四起,薛晋铭却缄口不言,锐利目光似要将那闲坐对面的霍仲亨穿透。到这时刻,霍仲亨仍是一派事不关己的泰然,只抬眼朝薛晋铭一扫,甚而流露淡淡笑意。薛晋铭本已暗自警惕,以他生性诡智,没有必胜把握,不会轻易祭出杀手锏。然而霍仲亨的态度早已激起他腾腾怒意,这一个轻藐眼神顿时成了浇向火堆的熟油。

    德国造的精准大钟又滑过一格,肃穆的议政大厅里鸦雀无声,满堂政要高官云集。特遣调查委员会的八名官员坐在最显眼的首席,个个都将面孔绷做铁板似的,不善之色尽露。

    满堂哗然之声再也压不下去,赵主任无计可施,再不能公然维护霍仲亨。偏偏霍督军此刻眼里只有那女子,目光一瞬不瞬望住她,看不出究竟是悲是怒,望之令人生凉。到这地步还不思反击,果真是英雄气短、红颜祸水……赵主任黯然长叹,明知下一个问题不需要再问,出于程序,还是得问上一遍,“薛晋铭将你转送何人?”

    “薛晋铭想将我献给方省长。”云漪面无表情地开了口,语声冷漠迟缓,“宴会上,我借机脱身,回归旧主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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