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拜皇后骆氏所赐。”晋王淡淡道,“骆后还是骆妃之际,讨得皇太后欢心,挑起太后与皇后元氏的怨隙。待元皇后抑郁而死,骆妃为后,一心执掌六宫大权,欲取高太后而代之。太后被自己提携之人反噬,败在骆后手里,一蹶不振……当时骆后无子,我母妃身份低微,恰又失宠,骆后便强行将我过继了去,再将母妃毒杀。”
说什么黄泉白骨,原来他已悄然放手,独自转身。
昀凰望着他,一时竟有些萧瑟,分不清心中是何种滋味。
昀凰不觉莞尔,“殿下请便。”
隔日辰时已过,长公主仍未起身,商妤知她连日劳累,好容易睡上安稳一觉,也不敢惊扰。然而午时将至,商妤忍不住入内探看,这才发觉长公主气息沉沉,额头滚烫,犹自昏睡不醒。
错金麒麟暖炉加了香木末在炭上,暖香融融,醺人欲睡。商妤早早薰好了衾枕,催促昀凰早些安歇。一番患难下来,二人渐渐淡了主仆的位分,添了姐妹的亲近。
一字字,自唇间吐出,异常清楚。
不许回来……
“除却这一桩,其余倒是大好消息。”晋王微微笑道,“秦齐盟军合攻东乌桓,势如破竹。乌桓人帮了你我大忙,与陈国公精锐大军一场血战,各有折损,裴家军趁势夺取东线,连下乌桓七座城池。护军将军何钺战死,何鉴之以治军荒废之罪,已被罢了兵权。”
昀凰垂眸听着,同样的平静,不曾抬一下眸子。
何其有幸,她的母亲至少还活着,还能与她相依为命至今。
他笑得狡黠,却叫人无法着恼。
烛影下,翩翩王孙,天人之质。
老太医年过古稀,性情和善,听他说起才知这诚王的私宅离帝都已经不远,快马一夜可至。问及再多的事,郭太医却缄口不言,口风纹丝不漏。
正是隆冬时节,入夜风雪骤急,北地的冬夜万籁俱寂。
原来是她,昀凰微弱地笑了笑,神智渐渐清明过来。
他修长手指执起白玉羽觞,映着酒色潋滟,煞是好看,“这杯酒,且贺陛下与长公主胜券在握,不出此月,乌桓可灭!”
宁国长公主遇刺死在行宫,世上已没有华昀凰,谁去领受这封邑,谁得享八百里殷川,与她有何干系。她只愿做一介无名女子,悄然归去故国。
昀凰静静躺着,心中烦恶却已缓了下去。
昀凰这一场病,足足过了七八日才算好起来。晋王却再未出现,诚王也似乎忘了昀凰主仆的存在,鲜少履足过问。只有郭太医以替诚王诊治为名留在此间,每日探视,亲自侍药。
两人相视而笑。
静室内两人相对,不约而同都记起当日竹舍光景。他朝她举了杯,眉色飞扬入鬓,“竹舍一别,再无人可对饮。”昀凰噙一丝笑,举杯饮尽。
晋王凝视她片刻,坦然道,“若无陛下举兵相助,我必不敢兵行险着;若无乌桓牵制强敌,陛下为未必能孤注一掷。”
昀凰良久不能言语,冷汗渗出掌心,终究抿唇低头,“昀凰此番大意,连累了晋王殿下,心中万分愧悔。”晋王凝视她,第一次见这倔傲之极的女子向他低头,却是大有担当,令人反添了几许敬意。
晋王掀了风帽,朝昀凰欠身而笑,“在下星夜冒雪而来,可否进屋讨壶热酒?”
一壶酒烫至微温,入口最是酣绵。
“公主不必自责,放走此二人是剑奴的疏忽,他已断腕谢罪。”晋王淡淡一句话,似冰屑落在昀凰心头,眼前掠过那少年刺客精悍沉默的面容,血淋淋的断腕二字,入耳悚然。
昀凰拥着一袭不离身的紫貂裘,倚在窗下倾听风雪呼啸之声。
救我,少桓。
晋王扬眉看她,“这消息仍不够好?”
或许是连夜冒雪驰骋之故,借着灯色,只觉他一脸倦容,眼底虽有笑意,却不似当日飞扬神采。昀凰心中微微沉了下去,似他这般缜密之人,若非出了要事,必不会连夜冒雪赶来。
昀凰披了貂裘匆匆迎出,房门开处,风夹雪粒倒灌进来,吹得灯影摇曳。四盏风灯在庭中飘摇明灭,照见雪地上一行人,个个身披连帽斗篷,周身遮得严实。
身子忽寒忽炽如在炼狱,昀凰心中却是清明的,知道自己病着,且病得不轻。
是谁的目光深深凝视,又是谁的气息温醇如五月的风。
“还顺遂么?”昀凰目光微垂,轻描淡写开了口。
朦胧里睁眼,瞧见谁的身影飘忽在云霭间,似近又似远。
然而她从不曾将他当作儿子,外人所见的母慈子孝、恩宠殊厚,都是做戏。她令他长出羽翼,再将这羽翼捆扎,以供她驱策驭使。如今瑞王一死,她没了依靠,多年苦心经营化为乌有,仅存的指望终于落在他身上。
那温醇如五月的风,带着熟悉的气息,竟未想到是他。
他语声平静之极。
“他,到了内室?”昀凰弱声问。
“晋王?”昀凰骤然出声打断她。商妤啊了一声,忙道,“奴婢只顾欢喜,忘了禀报公主,早间晋王前来探视,专程带来郭太医为公主诊治。”帷幔间,良久不见公主出声。商妤忐忑地想,公主或是责怪她不该让晋王入内,忙垂首道,“奴婢无能,晋王执意入内探视,奴婢拦他不住……”
北齐晋王与南秦帝胤,是敌非友,他知少桓却远甚于她……朝朝暮暮深情,抵达不到帝王的深心。或许只有同样深负仇恨与野心的王者,才能了解另一个王者;只有同样敢于割舍的男人,才了解另一个男人。
商妤正拿解热的药汁给她擦拭身子,忽见长公主微微睁眼,薄唇间叹出一声,“谁……”
昀凰想笑,唇角却只微弱一扬,“不知这一出嫁祸江东,是殿下妙计,还是敝上所欲?”
他避开她目光,将杯中酒缓缓饮尽,心中方始平静。
什么也不必说,她已懂了。
“何其有幸,这一路盲聩而来,我竟不曾被人骗了去。”昀凰自嘲地笑了,唇上依然苍白,紫貂裘不知何时已滑落肩头。晋王看着她,倾过身来,将她貂裘拢起。
昔日宫中也落雪,南国的雪是簌簌而落,说不出的空灵曼妙;北国的风雪却挟裹了刀锋般声势,尖啸盘旋在夜空,似有着摧毁万物的魄力。昀凰听得入迷,神往于这不顾一切的凌厉之声……蓦然,风雪里传来吱呀开门声,踏雪而入的脚步声在深夜里格外清晰。
晋王却环顾四下笑道,“皇叔这地方有些寒碜,可还住得惯?”也不待昀凰回答,他已自顾在椅中坐下,闲适如在家中,随意将腿一伸,“我可以脱靴么?”
昀凰缓缓抬眼,眼前之人是谁,他在说些什么,语声瓮瓮,一切都变得模糊。
昀凰眉睫一颤,浓重阴影旋即覆下。
昀凰脸色铁青,寒意陡生。
晋王神色复杂莫名,既庄重且慨叹,“他以疆土赠你,你便是封邑无冕的女帝。日后或去或留,都有安身立命之地……他为你设想十足周全,若论慷慨,纵是帝王也罕见。”
只觉得累,再也不愿去想、去听、去看……那人却靠近过来,离得这样近,温暖气息拂上耳鬓,带着莫名的安稳味道。昀凰恍恍惚惚的,似溺在深水里,若伸手,眼前可有浮木?
太子是真的疯了,还是装疯避祸,坐收渔人之利?身份叵测的诚亲王究竟是敌是友?晋王看似泰然,自己却也置身微妙境地,稍有不慎,便招来极大凶险。而她的生死祸福也与他系在了一处……昀凰眼里变幻神色,俱都看在晋王眼里。
“还不够坏?”昀凰叹口气,无奈笑道,“恐怕许多事你都有欠解释。”
晋王深深看她,全不掩饰眼中激赏之色。
他需要一个强大的家族,终生护卫在御座之后。
“封邑,我要封邑何用?”她只喃喃自语。
可笑她竟不曾想过这一层,心心念念回去,只为与他同生共死。
难为诚王还惊动了太医,怕是费了许多风险周折。昀凰微微侧首,看见商妤一阵风似的折回内室,将几名侍婢使唤得练达自如。真是个体贴得力的女子,可惜跟来了此地……昀凰不觉歉然,却听商妤欢喜道,“多亏晋王带来这位妙手太医,只两剂药就让公主醒来,若让先前那庸医拖延下去,还不知……”
昀凰无力地喘了一声,放弃徒劳挣扎,任由周身火炭灼烧,喉中干渴欲裂,无数浓云阴霾将她包裹……忽而有风吹入,微弱的一丝风,带着晨间凉意吹来。这风和缓沁凉,掠过山峦,吹散浓云,拂过耳鬓发梢。
昀凰微笑,“最坏的是什么?”
“你有了新的盟友。”昀凰终于开口,娓娓道,“皇太后忍受这些年的怨气,也该扬眉尽吐了。”
※※※
连她身边之人也被不知不觉动了手脚,若非动手得早,迟早要坏了大事。
唯独,没打算让华昀凰死去,也没打算让她回去。
晋王眨眼想了一想,“最坏莫过眼下,我被禁足在王府,若被父皇发现偷溜出来,恐怕就要住进天牢了。”饶是心中已有准备,听到禁足二字,昀凰仍是一凛,未料事情已坏到如此地步。看她变了脸色,晋王仍是笑意不减,“能在此地与你对饮,总算还不太坏。”
然而昀凰蓦地抽身,拂袖将他重重... -->>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