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红颜此历千万劫

    事到临头，变故横生，这最坏的一幕原本也是预料之中，然而真到了此时，昌王仍觉心中大乱，掌心汗出，滑腻腻几乎捏不住马鞭。瑞王却已经步下玉阶，朝这里迎了上来。

    商妤一惊，肩头却被轻轻按住。

    晋王、瑞王、太子，三张面目叠印眼前，各自不同，又有着惊人相似的一处。是哪里相似，却记不起来。昀凰轻吸一口气，终于将手稳稳放入皇太子手中。

    世间真有男子妖娆胜于妇人。

    昀凰微垂目光，目不斜视，行止端庄凝重，跟随他一步步朝那琼台走去。昌王随在后边，看她踏入宫门，从此便由秦境踏入了齐地。那琼台高峙，玉阶漫长，令昌王走得艰难沉重，眼前晃动的喜红嫁衣，仿佛小簇火焰在雪地燃烧，却终将熄灭，没入茫茫的一片白里。

    这一下马，两国使臣互致礼数，便算是将长公主交到北齐手中，从此南秦帝姬便算是北齐储妃。眼下境地不明，长公主交得，交不得，岂能轻率做得决断。

    轰然巨响声里，悬在正中的宫灯坠下，砸落桌案。

    每过一处皆有相应品级的送亲使者越众答礼，并有女官代长公主颁下赏赐。鸾车内的长公主始终不露半分容颜声气。直至抵达宫门，汉玉翔鸾阶前众臣俯首，一名仪容英伟的男子肃然立在阶前，头戴七星通天冠，身着紫皂蛟文亲王礼服。

    长公主拈起片蜜色金黄的杏脯，饶有兴味地瞧着，却不品尝。那低眉顺目的小内侍细声道，“这是北地盛产的金杏所酿，滋味与南国青杏不同。”

    昀凰眼里闪过一丝悲悯，不再追问。

    对方有人厉声喝道，“车上究竟何人，还不上前见驾。”

    永远别让不可信任的人站在你身后。

    ※※※

    连日里晋王均无消息往来，避嫌避到如今，却连人影也不见。

    漫天碎金纷扬洒下。琼台两侧宫人齐齐匍匐跪地，自那高台上，缓缓步出一名喜服王冠的男子，天光映雪照在他脸上，似照上了冰晶。浓郁到极致的喜红穿在此人身上，衬以金冠金带，非但不见庄重华贵，反透出妖冶之美。

    “长公主？”对面的瑞王一惊，“是长……太子妃么？”

    送点心来的内侍是个矮小少年，眉眼木讷，并无特出之处。商妤看他踏进内殿，双手将漆盒托过头顶，呈到长公主跟前。那犀雕漆盒十分精致小巧，商妤接过来揭开，见是四色点心，红豆鸳鸯糕、水晶莲子羹、翡翠桃叶酥和蜜汁杏脯。

    “王爷已被护送离去。”内侍语声急促，“叛军来势猛烈，请太子妃速速启驾！”

    一触即发的对峙里，响起这轻轻语声。

    蓦地，手上一痛。

    他迟疑片刻仍翻身下马，手按腰间佩剑，惊疑不定地望过来。

    只听她问，“昌王何在？”

    却听外头有人求见，是北齐宫人送了消夜点心过来。商妤松了口气，“怎么这时辰来惊扰公主，竟没有一点规矩。”

    那内侍单膝一跪，“启禀太子妃，叛军夜袭行宫，勾结乌桓人攻破金鳞关，围困凤鸣关下，晋王已率大军赶来，眼下情势危殆，请太子妃随在下离宫暂避。”

    长公主将杏脯放回盒里，“这便是金杏么，与我所想倒有些不同。”

    瑞王当先执叔嫂之礼相见，昀凰回礼。两方使者赞礼颂吉，互致姻约媒妁之信，一步步冗长繁琐的环节过后，瑞王来到昌王跟前。昌王看一眼昀凰，欠身向后退开两步，换作瑞王站到昀凰身前，领着她步上玉阶。

    一乘四驾轻车已候在殿阶下，竟似早早有备。

    她优雅颈项仰成柔弱弧度，语声楚楚，“殿下救我！”

    猛一声怒马惊嘶，马车堪堪止住，令二人踉跄撞上车壁。只听一片刀剑出鞘之声，商妤慌忙将长公主推到后边，自己挺身挡在她跟前，一手便要挑起车帘。

    昀凰手抚裘袍，最后回望一眼，默然掉头登车。

    到此刻是福是祸都无从退避，前边是路是桥，总要踏过去才知晓。

    身后侍从悄声提醒，昌王猛醒得，按礼数他也应该下马了。

    商妤惊醒坐起，耳中听得嘶喊呼叫、如雷巨响，马蹄沉沉如潮涌至，震得周遭陈设颤颤欲坠，梦中一切竟是真的！

    “公主，夜已深了。”

    商妤陪伴昀凰登上马车，一声叱喝，护卫铁蹄伴随车轮声隆隆，便要冲出宫门。

    号角长鸣，钟鼓齐响，庄重喜乐奏起。

    回头见长公主脸色凝重，冰凉的手按在她肩头，示意不可妄动。那纤细的手仿佛蕴有无形力量，令她心中定了一定。从车帘缝隙里只见无数火把照得亮如白昼，迎面一队铁骑仗戟浴血，似刚刚突围厮杀出来，当先之人长剑浴血，果真是北齐瑞王。

    这片刻工夫，其他随嫁女官和宫人也纷纷惊起，都仓惶奔来。当先的女官朝她急呼，“快叫起公主！”商妤一震，眼前掠过长公主那奇异笑容，心中竟莫名生出一股笃定力量。

    自乌桓王庭东西分裂以来，强横一时的乌桓人退守大漠，西乌桓绝迹中原，多年不曾与秦齐两强为敌。东乌桓占据富饶疆域，曾与南秦联姻，迎娶废帝之女长乐公主为王妃，自恃兵强马壮，时有滋扰北齐边界。自新王继位，连遭北齐两番痛击，南秦废帝被弑，又失强助。及至跖城一战，南秦夺回当年被东乌桓占据的河东水草丰茂之地——谁也料想不到乌桓如此迅猛凶悍，距跖城之战不出数月，竟勾结北齐叛军公然挑衅秦齐两国。

    车帘半挑，纤细身影隐在暗处，露出淡淡轮廓。

    奔至寝殿，未料已有人率众守护在殿前。

    商妤僵住，缓缓抬目直视昀凰，“奴婢愿意跟随公主，终身不嫁！”

    时近中宵，外边宴乐已渐渐罢了，行宫中灯火次第熄灭。今晚瑞王设宴款待南秦送亲使，明日一早昌王便要返程，长公主也将随皇太子启程入宫。原该赴宴辞别昌王，临了长公主却推说疲累不适，独自在寝殿静坐到深夜，不曾用膳，也不肯宽衣歇息。见她如此异常，商妤心中不安，却不能多问。

    商妤顺着她眺望的方向看去，火光浓烟笼罩了南方天空，那应是昌王归去的方向。

    她是极少有梦的，总是一觉到天明，没什么可想。今夜却奇诡地做起梦来……隐隐地，似有千军万马奔腾而来，好一阵人声嘶鸣，地动山摇。

    宫灯柔和亮光斜照在她脸颊，略高的颧骨显得柔和许多，平添了几分秀色——她并不美，肤色不够白皙，眉长而疏淡，薄唇深目，颧骨颇为显眼。沈家男女都有着与生俱来的温润优雅，她却未能承袭母亲沈氏的容颜，偏生了一副硬朗眉眼，像极她的父亲。

    一眼看去皆穿北齐宫廷侍卫服色，当先一人正是那进献杏脯的小内侍。此时换了一身窄袖皂衣，腰挎短刀，依然是木讷面孔，纹丝不动地拢袖立在门前。

    “太子妃。”身后有个淳和的声音在催促，是瑞王。

    原来也只是个少年。

    冷汗霎时遍体，商妤不曾见识过这般场面，只知战乱既起，生死便是顷刻间事。漫天火光映上长公主大红嫁衣，夜色里分外怵目，也将她眉目笼在一片血色光晕里，看不清神情。

    商妤阖目躺在榻上，所宿偏殿宽敞得出奇，夜里静得糁人。也不知长公主独自宿在更空旷的寝殿，会不会也觉得害怕……神思渐渐朦胧，坠入梦寐。

    扑面而至的冷风吹得颊上生疼，昀凰环顾四下，目光从那猎猎招展的北齐王旗，移至面前英伟的少年亲王。这便是骆后的儿子，虎视东宫日久的瑞王了。

    果然是长公主挑起车帘，微微倾身，仰头望了他。

    商妤大骇，窥见那皂衣内侍已按上腰间刀柄，眼看一场恶战在即。

    “终身不嫁？”昀凰目光深深。

    这玩偶般的大活人，被内侍搀扶着，朝她伸出手来——昀凰看着这秀美苍白的手，似着了魔一般，迟迟无法将手抬起，一股莫名寒气从心底直透上来。

    退出殿外，回头仍见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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