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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昆山碎玉引潜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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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腕上被他握过的地方竟麻酥酥的,有生以来尚无第二个男子触碰过她肌肤。昀凰恼他唐突,冷冷蹙了眉,却迎上一双灿然生辉的眼睛,有些促狭,有些深邃,底下咄咄的却是直截了当的欣赏,如同他毫不掩饰的钦慕。他看她,只是男子看一个女子,这样一双眼里仿佛什么都有了,却又什么都没有。

    昀凰含笑起身,敛襟垂眸,双掌交叠,朝少桓深深下拜。内殿诸妃嫔来不及迟疑,也只随她跪下,向皇上正式参拜。妃嫔参拜完毕,外殿臣工与诸命妇再行参拜——然而外边首座几位老臣,却是僵在那里,不甘拜,又不敢不拜,额头冷汗顺着帽缨滚落。

    虽说北齐不重礼教,男女之防甚轻,也多有听闻过晋王风流浪荡之名,然而君前唐突,仍是令南秦众臣怫然。反观皇上却是不以为意,只同云湖公主笑语晏晏。昀凰原本不擅骑术,对名马良驹也无意趣,今日被少桓强携了来,慵然随在一侧,也懒理会云湖公主的笑语如铃。倒是晋王倜傥风趣,引得昀凰不时莞尔。此时见着众臣尴尬神色,却令她十分快意,既已被人非议惯了,不如再慷慨些,多添几许谈资也好。于是众目睽睽之下,宁国长公主欣然与北齐晋王并缰而驰,一骑紫骝,一乘乌云,在上苑绿茵间相逐而去,恰似一双云中龙凤。

    昀凰微笑,将玉柄绞乌金鞭子的一头斜递给他——公主万金之躯,旁人不可冒犯,近侍宫人若要搀扶,也不能直接以手触碰,更遑论男子。晋王却笑了,看也不看那马鞭,仍稳稳伸出手来,等她将手交到他掌心。昀凰迟疑间,腕上蓦地一热,身子竟悬空,被他不由分说拽了下来。他掌心温暖,双手修长有力,待她站稳了便放开,静静笑看她惊愕的样子。

    昀凰一时触动心弦,淡然笑笑,将话转开,“往常倒不曾在意这杏子,不知有南北青黄之分,今日承蒙晋王赐教了。”见她恢复了淡漠神气,晋王也敛去倜傥笑容,静了片刻,昀凰望一眼来处,便要上马返回。

    却只见皇上神色平和,带着一向宽仁的笑意,“大司年事已高,朕当体恤老臣,准其告假三月。”大司农掌耕冶盐事,自古耕织便是国之根本,司农一职举足轻重,然而皇上只如春风絮语的一句话,便让大司农卸任归家,破例准其告假三月更显皇恩之浩荡。三名老臣汗流浃背,至此才回过味来,今日这番场面怕是早有谋划——陈国公卧病、皇后抱恙、长公主僭越礼制,触怒大司农,仿佛是一步步棋局,早已摆在那里。大司农自恃德高望重,第一个踏了进去,却只怕等的就是他。

    这般直截了当,这般不留情面,将公卿老臣如此折辱——实在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余下三名老臣惊得呆了,连带殿上诸人一时也未回过神来,只听得大司农断续挣扎地咳喘……侍御史蓦地自惊骇里清醒,扑通一声跪下,重重叩头,“陛下开恩!”

    裴贤妃回过神来,见淑妃悄悄递过眼色,才瞧见云湖公主似乎在同她说话,皇上、长公主与晋王也一齐朝她看了过来。裴妃暗惊,只见众人神色带笑,却不知他们方才说了什么。尤其那位晋王的目光,竟看得她后背发凉,仿佛方才心中所思所想,一切晦秘不可见人的念头,竟都被他看了去。

    如何能拜得,这一拜下去,身后群臣俯首,凤座上那女子便公然以母仪之尊,领受了万众朝觐;如何能不拜,圣驾在前,二人同尊,不拜她便是不拜君,面君不拜,是大不敬的死罪。

    此刻宴前,侧身又迎上他目光。

    恍惚里,昀凰不觉轻舒了口气,徐徐起身归座。然而不经意却瞥见那人若有所思的目光,眉宇间似有些阴晴不定,待昀凰凝目细看时,那丝异色却又隐去,仍只见晋王倜傥笑颜。

    杏子树下清香沁人,昀凰蓦然觉得周身轻巧,远离了人前人后无数目光,在一个全不知她底细的异邦男子面前,她仿佛又是一个新的昀凰,学着北朝爽朗的女子,欣然接纳倾慕者的目光——只因,他是绝无机会得到她,这倾慕便显出别样纯粹来。

    “既然大司农告假,便由沈觉暂代其职。”皇上俯视殿前众臣,温言开口。三名老臣面如死灰,须发俱颤,只悔这一步走得莽撞。大司农尚且当众受辱,谁还敢自恃资望,忤逆龙颜。

    他的生母是齐主爱姬,有些胡人血统,出身微贱,却生得绝艳。生母早逝之后,便过继给膝下无子的骆贵妃,而后骆贵妃连生一子一女,登上后座,宠冠六宫。骆皇后素有妒名,性情冷厉,偏偏对这养子喜爱之极。齐主共有七子,其中四子早夭,嫡长子入主东宫,幼子骆后所出,第五子丰神深秀,博闻多才,年仅十八岁便列土封疆,是为晋王。

    殿前群臣敛息,肃然叩首,再无一人有异。

    绿树浓荫夏日长,不觉已驰入杏子林间,五月青杏坠在枝头碧悠悠打着秋千,已能嗅到丝丝清香。昀凰平日极少骑马,这乌桓名驹又十分高大,一时令她局促迟疑,不知如何下马。晋王却已纵身跃下,笑着朝她伸出手。阳光透给层叠杏树叶子,洒落金色光斑在他脸上,有些细碎光影跳跃在他眼底,那比中原人略浅一分的苍褐色瞳仁,越发晶璀好看。

    告假三月说来轻闲,只是风烛残年的老臣又挨得几个三月。只怕三月期满,一道恩旨降下,又准其静养半年,届时沈觉等一干少壮羽翼已丰,再无老臣立足之地。

    却听皇上温言笑问,“听闻晋王妃贤淑,不知可曾在马背上赢过晋王?”沈觉顿时松了口气,既然皇上委婉提起晋王妃,截住了后话,显然是有意回绝了。云湖公主却转眸一笑,“所以才可惜呀,五哥一定老后悔,娶妻太早可不是好事。”少桓淡淡瞧她一眼,看似天真烂漫的少女,言语间试探分寸却是拿捏极好,不愧为北齐国主掌珠。这里不过几句戏言的工夫,再回望远处,那二人已驰得远了。

    昀凰心中亦十分快意,只是这快意不同于少桓的睥睨众生,却像是,像是什么呢?昀凰勾着唇畔一丝微笑,眸色却迷离,隐隐似回到幼年……她喜欢在沐浴时偷偷将自己沉入水里,闭着气息,直到胸中气尽,濒临窒息的那一刻,蓦然浮出水面,大口大口吸入湿润的水汽。那种逼仄、窒闷、濒临绝境的痛苦之后,蓦然涌至的解脱自在,气息再也无阻,出尽胸中滞痛……便如这一刻,仿佛是一样的快意。

    ——芍药宴上,皇后说“长公主自是不同”;六宫之中,少有妃子穿着红衣,只因皇上不喜,那夺目的绛红、深红、绯红却只流连在辛夷宫的梧桐影里;彤书女史受命于皇后与宗正司,皇上却颁下新令,令其直接受命于大常侍,皇后不得私阅彤书……仿佛是一窍通,百窍通,那些往日只当是旁人捕风捉影的事,裴妃一时间竟都记起来了。然而她又记得哥哥说过,长公主是她在宫里唯一的盟友,是裴家如今的靠山,比起那虎视眈眈的何家,跟已经抢先得嗣的皇后,她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得罪了长公主。

    这三人率众跪了,殿前立时俯跪一地,众人宽广袖袂带起齐整的窸窣声,伏下乌压压一片皂纱冠、绛朱缨、白玉簪。三呼万岁之声响彻九重天阙,直达云霄天听。

    他仰头看那累累的青杏,欣然笑道,“杏子向来生于北方,这一片杏林移来南方也能存活结果,可见南北之分,未必不可逾越。”昀凰抬眸微怔,听出他言下深意,借杏喻指南北和睦,便也莞尔,“或许北人吃惯金杏,也该尝尝南边青杏,更觉别有风味,反之亦然。”晋王深深看她一眼,伸手摘了一枚低枝上的杏子,在鼻端一嗅,“很香。”

    这一拜,便拜乱了纲纪,拜逆了伦常,拜坏了礼教体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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